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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上)——川端康成

2015-7-29 09:09| 发布者: redviolin| 查看: 21485| 评论: 1

摘要: 没有一部关于围棋的小说﹐像《名人》一样声名远播。作者川端康成﹐是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小说中所写的这一盘棋﹐又是在围棋史上最有名的棋局之一。 ...

目录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于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热海鳞屋旅馆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

在热海,一月十八日这个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记牢的。因为《金色夜叉》中的贯一在热海海边说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词,人们为了纪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定为红叶节。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红叶节的次日。

历年红叶节都举办文学性的活动。名人逝世的昭和十五年,红叶节尤为盛大。除尾崎红叶外,还有高山口牛、枰内逍遥,同热海也都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悼念这三位已故文人,竹田敏严、大佛次郎、林房雄等三位小说家在这前一年度的作品里又对热海作了介绍。热海市给这三位作家赠送了感谢状。当时我正在热海,也出席了这个节日的活动。十七日晚上,市长在我下榻的聚乐旅馆举行了招待宴会。十八日凌晨,我被电话吵醒,说是名人作古了。我旋即奔赴鳞屋去吊唁,然后折回旅馆。吃过早饭,同前来参加红叶节的作家和市工作人员一起参偈了逍遥的陵墓,并供奉了鲜花,尔后绕到梅园去。在抚松庵举行的宴会上,我中途溜了出来,去鳞屋给名人的遗容拍了最后一张照片。过不多久,就目送名人的遗体被运回东京去了。

名人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的,然而十八日就猝然长逝了。好像特地到热海来作古似的。十六日我曾到旅馆造访名人,并下了两盘将棋。当天傍晚,我回家不久,名人的旧疾突然加重。这是名人最后一次同我下他所好的围棋。我撰写过一篇秀哉名人引退棋的观战记,还同名人最后对弈了一盘,拍了名人最后的遗像。名人同我结缘,是从《东京每日新闻》社选我当名人引退棋观战记者开始的。作为报社举办的围棋赛,那次场面之盛大,是空前绝后的。六月二十六日在芝公园的红叶馆开始对局,到十二月四日在伊东的暖香园下完这一盘棋,几乎花了半年的时光,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四次。我在报上也连载了六十四回观战记。不过,棋下到一半,名人便病倒了。八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休战了三个月。由于名人病重,这盘棋更显得悲切了。说不定就是这盘棋耗尽了名人最后一点生命的能量啊!下完这盘棋后,名人的身体就再没恢复过来,一年后就离开了人世。

 

 

这位名人下完告别赛的时间,确切地说,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二时四十二分。下到黑 237就终局了。

当时名人默默地在棋盘上填了一个空眼,这时列席的小野田六段说:

“是五目吗?”

这是很有礼貌的说法。他明知名人输了五目,却有意这么说,以图消除名人的忧郁,这也许是对名人的一种体贴吧。

“恩,是五目....

名人嘟哝了一句,抬起红肿的眼睑,他已经再也不想摆放棋子了。

拥到对局室来的工作人员,谁都不言语。名人仿佛要缓和一下这种沉闷的气氛,平静地说:“我不入院的话,早该在八月中旬就在箱根结束了。”

然后,他询问了自己花费的时间。

“白子是十九个小时零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正好是花了一半时间。”担任记录的少女棋手回答到。

“黑子是三十四小时零十九分....

高段棋手下一盘棋,一般需要十个小时的光景。惟独这盘棋,据说规定可花四十个小时,等于延长四倍。最后黑子实际花了三十四个小时零十九分,是耗时相当多的。自从围棋规定时间以来,这一盘是空前的。

下完这盘棋,正好快到三点,旅馆女佣端上了点心。人们依然沉默不语,视线都落在棋盘上。

“吃点粘糕小豆汤怎么样?”名人问对手大竹七段。

年轻的七段下完棋,就向名人施礼说:

“先生,谢谢您了。”

说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白皙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名人抹乱了棋盘上的棋子,七段将黑子放进棋盒里。对于对手,名人没说一句感想,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了。当然,七段也没吐露什么感想。倘使是七段输了,总该说点什么的吧。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偶尔探望一下外面,发现大竹七段动作麻利,转眼换上了棉袍,下到庭院,独自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他紧抱双臂,耷拉下苍白的脸。冬日临近黄昏,暮蔼朦胧,他在冷飕飕的宽阔庭院里,陷入了沉思。

我打开了走廊的玻璃门,呼唤到:

“大竹兄,大竹兄。”

他生气似地稍微掉转头,大概是落泪了吧。

我把目光移开,退回屋里,名人夫人来致意说:

“承蒙长期多方关照....

我同夫人交谈了几句,大竹七段的身影早已从庭院消失了。接着他又麻利地换上带家徽的礼服,衣冠整齐地带着自己的妻子到名人和工作人员的房间去致意,也到我的房间里了。

我也到名人的房间去致意。

 

 

这盘棋下了半年,胜负终于揭晓。次日工作人员也都急匆匆地回家去了。恰巧是伊东线试车的前一天。

年终岁初,是温泉的旺季。电车通到伊东市镇,大街小巷都批上了庆贺的新装,显出一派繁荣景象。我同被“禁闭”的棋手们一起幽居在旅馆的房间里,当我乘上公共汽车回家时,这个市镇的装饰跳入我的眼帘,使我觉得像是从洞窟中解放出来似的。新车站附近,展现出一条条土色的未经铺设的土路。突击建筑的房屋,一栋栋拔地而起。新开地杂乱无章。在我看来,这是人世间的一种生机。

公共汽车驶出伊东市镇,在海滨路上,遇上了一群背着柴禾的妇女,她们手里拿着贯众草。有的妇女,用贯众草把柴禾捆绑起来。我突然觉得人是可亲的。心情就像越过高山看见了缭绕上升的炊烟一样。可以这么说,这些寻常的准备过年的习惯,令我十分怀念。我恍如从异常的世界逃脱了出来。妇女们大概是拾柴禾回家烧饭的吧。海,呈现了一派冬日的景色。太阳,显得暗淡无光,忽然昏沉下来。

但是,就是在公共汽车上,我的脑子里还浮现着名人的形象。也许是对老名人产生的感情,渗透了我的身心,这才使我感到可亲可近的吧。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名人夫妇留在伊东旅馆里。

“常胜名人”在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围棋赛上败北了。因此应该是名人最不愿意在对局室里停留。再说,名人带病参战,要消除疲劳,也应该尽早换个地方才是。然而难道是名人对此心不在焉,或是感觉迟钝?连工作人员和观战的我,都觉得再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赶紧逃脱似地回到家里去了,惟独失利的名人却留下来。他这种郁闷而乏味的生活,任凭人们去想象吧。他本人大概依然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茫然地坐着。

名人的对手大竹七段早已回家去了。他和没有孩子的名人不同,有着一个热闹的家庭。

记得下完这盘棋两三年之后,我曾接到大竹七段的夫人来信,提到他家有十六口人。我想,在一个十六口人的大家庭里,或许可以领略到七段的性格或生活作风,于是便想去访问他家。后来,七段的父亲去世了,十六口人变成了十五口,我曾去吊唁过。虽说是吊唁,也是在举行过葬礼一个月以后才去的。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七段的家。七段不在,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把我请进了客厅。夫人寒暄过后,站到门口去了。

她说了句“来,把大家都叫来”,便传来了吧哒吧哒的脚步声,四五个少年走进客厅,以孩子的立正姿势排成一行。他们是十一二岁到二十岁上下的青少年,好像都是弟子。其中杂着一个少女,她脸颊绯红,身体滚圆,但个子高大。

夫人将我给他们介绍之后,说了声“请先生致意”,弟子们立即低头行礼。我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暖。这种礼仪是很自然的,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少年们一离开客厅,就听见他们在这座宽阔的房子里嘻戏的吵嚷声。在夫人的劝导下,我登上了二楼,请内弟子同我练习了一盘,夫人不时地给我端来食物。我在这家呆了很长的时间。

说一家十六口人,是包括这些弟子在内的。内弟子有四五人,但年轻棋手只有大竹七段一人。足见他有很好的人缘和收入。再说,大竹七段是个溺爱孩子和体贴家眷的人,因此就出现了这种情形吧。

这期间,大竹七段作为名人告别赛的对手,整天幽居在旅馆里。对局的日子,傍晚时分中途暂停,他总是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夫人挂电话。

“今天我先生下了几手。”

大竹七段只谈这点,不至于失慎泄露出去,让对方估摸到棋局。只要从大竹的房间里传来这种电话声,我就不能不对他怀有好感。



 在芝红叶馆举行的开局仪式上,黑子白子都只下了一手,第二天也只进行到十二手。然后决定将对局场地转移到箱根去。名人、大竹七段,还有工作人员一起出发,抵达堂岛对星馆的当天,没有继续对弈,对弈者之间也没有发生龃[齿吾]。傍晚时分,名人还喝了将近一瓶酒,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谈笑风生。

他们先被请到客厅里,从客厅的津轻漆大桌子谈到漆器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我见到一个漆棋盘。不是涂柒,而是里里外外全部用柒精心制作的。据说,那是青森柒器工匠由于爱好而制造的。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工夫。大概是要等漆干以后,在上面再涂,这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吧。棋盒和箱子都是漆器。他把它拿到博览会上,标价五千元,可卖不出去。于是他拿到日本棋院,要求人家照顾,出三千元。不管怎么说,那家伙是很重的。比我还重。足有四十多公斤呢。”名人说罢,望了望大竹七段。

“大竹,你又发胖了。”

六十公斤....

“哦?你正好比我重一倍。年龄却还不到我的一半....

“已经三十了。先生,真不好意思呀。三十....到先生府上学习的时候,我是很瘦的哩。”

大竹七段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在打搅府上的时候,我生病了,还得到师母的悉心照料呢。”

接着话题又从七段夫人的娘家信州温泉浴场转到家庭问题。大竹七段二十三岁上就结婚,那时还是五段,生了三个孩子,收了三个徒弟,全家共十口人。

据说,七段的六岁长女对围棋边看边学,久而久之,也无师自通了。

“前些时候,我让她九个子,还留下棋谱呢。”

“哦?让了九个子?了不起啊。”名人也说了一句。

“四岁的老二也懂得叫吃。是不是有天分还不清楚,如果有发展前途....

在座的人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棋坛头号人物七段,以六岁和四岁的女儿为对手对弈,他仿佛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幼女若有天分,让她也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棋手就好了。一般说,围棋的天分十岁左右就能表现出来,这个时候不学习就不能成材。在我听来,大竹七段的有点奇怪。他迷上围棋,从不厌倦,也许是还年轻,才三十岁的缘故吧,我想,他的家庭肯定是很幸福的。

当时,名人在世田谷的家占地二百六十坪,建筑面积八十坪,庭院比较窄小。他说,他想把这里卖掉,迁到庭院比这里大一点的地方去。我们还想谈谈他家庭的事,可如今他只夫人过日子,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出院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围棋了,现在又在伊东的暖香园继续对弈。第一天,黑 101 105,仅进行了五手,就发生了纠纷,下次哪天续弈也定不下来。名人病倒,大竹七段又不同意改变对局条件,而坚持放弃这盘棋。这场纠纷,比箱根那次纠纷还难以解决。

对弈者和工作人员都闲居在旅馆里,白白地度过了郁闷的日子。因此,名人曾到川奈去散心。名人本不爱出门,现在却自己主动地出去了。这是十分罕见的。名人同他的弟子村岛五段、负责记录的少女棋手和我同路。

可是,一走进川奈观光旅馆,就坐在大厅里款式新颖的椅子上,一边歇息一边喝点红茶。对名人来说,这是完全不相称的。

大厅四周镶上玻璃,它呈圆形地从本馆伸向庭院,像个了望室或日光室。从那里可以看见铺满草坪的宽阔庭院的左右两侧,那里有两个高尔夫球场;一是富士球场,一是大岛球场。庭院和高尔夫球场的前边就是海。

很早以前,我就很喜欢川奈这种明朗而开阔的景色,我很希望郁郁寡欢的名人去欣赏和享受一番,于是我悄悄地观察名人的情况。名人恍恍惚惚的,不像是在观赏景色的样子。视线也不投向周围的客人。他不动声色,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景致或饭店的话,照例由夫人来周旋。她赞赏风光佳美,并问名人有没有同感。名人不点头,也不反对。

我很想让名人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去,便邀他进了庭院。

“走吧,外面暖和,不要紧的。你一定会感到舒畅的。”夫人替我催促名人。

名人并不那么厌烦。

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大岛依稀可辨。不很暖和的海面上,老鹰在翱翔。庭院的草坪边缘,立着一排松树,把海镶上了一道绿边。可以看见好几组新婚旅行的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这草坪和海之间的一条线上。也许是置于宽阔而明朗的景色之间的缘故,没有显出新婚旅行的不自然,倒显得温文典雅。新娘子的衣裳上现出了海和松树的色彩,极目远望,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使人更觉得幸福而新鲜。到这里来的新婚夫妇,都是富家的新郎新娘。我带着近似悔恨的羡慕心情,对名人说:

“那些人都是新婚旅行的。”

“没什么意思吧。”名人嘟哝了一句。

很久之后,我还回忆起名人那副毫无表情地嘟哝的形象。

我想在草坪上转悠,也想在草坪上坐一会儿,可是名人只想在一个地方伫立不动,我也只好在旁相陪。

归途中,我们驾车绕过一个碧绿的小湖。在晚秋的午后,这个小湖也显得格外的幽静,意外的美。名人也从车厢里出来,站着观赏了一会。

川奈饭店富丽堂皇。翌日清晨,我又去邀大竹七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想:要是能消除七段那股别扭劲儿就好了。我也邀请了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的砂田记者一同前往。我们白天在饭店庭院的农村风味的房子吃鸡素饭,一直笑谈到傍晚。从前我曾应舞蹈家们同大仓喜七郎的邀请,来过川奈饭店;自己也曾来过,所以我可以当向导。

从川奈回来之后,这盘棋的纠纷又发展下去。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最后连我也当了本因坊名人和大竹七段之间的斡旋人。这盘棋好歹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继续下去了。

名人身旁放了一个梧桐木大火盆,后来他让人把另一个长大火盆搁在他的背后。水壶的蒸气腾腾上升。由于七段劝说“请随便吧”,他也就依然系着围巾,裹着防寒服,他似乎是毛线里、毛毯面的,类似短和服外褂。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也离不开这些东西。据说当天他发起低烧来了。

“先生的正常体温是....”面对棋盘的大竹七段问到。

“是啊,通常是三十五度七、八或九,在这之间徘徊,不曾到过三十六度。”名人轻声回答,好像回味着什么。

有一次,别人问到名人的身高时,他说:

“征兵检查时是四尺九寸九,后来又长了三分,成了五尺零二分。上了年纪,人也萎缩了,现在是五尺整。”

箱根一战,名人病倒了,医生诊断说:

“他的体质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腿肚子几乎都没有肉呀。按这种体质,恐怕连运动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哩。也不能让他喝成年人的药量,只能喝十三四岁孩子的分量,不然....

 

 

在棋盘前一落座,名人就显得很高大。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却很长。脸盘又长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别是下颚向前突出。在我拍的那张遗容照片上,这些特征也都是很显著的。

名人遗容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呢?冲洗之前,我很是担心。我早就拜托在九段的野野宫照相馆冲洗了。我将胶卷送到野野宫手里的时候,曾告诉他我拍的是名人的遗容,希望他一定要精心冲洗。

红叶节过后,我便回家,不久又到热海去了。我一再叮嘱妻子,倘若野野宫将遗容照片送到镰仓家,务必差人送到聚乐旅馆来,她自己绝不要看这张照片,也不要让别人看。因为这张照片是我这个外行人拍摄的,倘使把名人的遗容拍得很丑陋或者很凄沧,再让别人看见后张扬出去,会有损名人的威望。如果照片拍得不好,我也不让名人的遗孀和弟子们看,打算把它付诸一炬。我的照相机快门总是有毛病,也许就没拍好。

当时我同参加红叶节的人们在梅园抚松庵一起吃午饭,正品尝鸡素烧火鸡肉的时候,我妻子挂来电话,转告了遗属的话,希望我能给名人的遗容拍张照片。那天早晨,我去瞻仰了名人的遗容,回家后灵机一动,便托随后前去吊唁的妻子捎了个口信:倘使遗属希望用石膏拓下死者的面型,或者拍死者的遗容,我也会欣然承诺的。据说,名人的遗孀曾表示他不喜欢石膏面型,想拜托我给拍张照片。

然而,到了真要拍摄的时候,我又感到拍这张照片责任重大,没有信心。再说我的照相机快门常常失灵,可能拍不成功。幸亏当时有位摄影师从东京来这里拍摄红叶节情况,也住在抚松庵,我便拜托他,请他给拍张名人遗容的照片。摄影师欣然答应。我贸然地把同名人毫无交情的摄影师带去,名人的遗孀也许不愿意,但他肯定比我拍得好。红叶节的主办人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让专程前来拍摄红叶节的摄影师去干别的事可不好办。这也言之成理。从今早起,只有我一个人为名人的死动心。我的心情同参加红叶节的人很不协调。我请摄影师帮我检查照相机快门的故障。摄影师指点我: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就成。他给我装了新的胶卷。我驱车奔赴鳞屋旅馆。

停放名人遗体的房间,严严实实地闭着挡雨板,亮着电灯。名人遗孀和她弟弟,同我一起走了进去。

“太黑暗了,开窗吧?”她弟弟说。

我大概拍了十张。我一边按照摄影师的指点,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试着操作,一边暗自祈祷快门不要中途卡住,虽然很想多变换些拍摄的方向和角度,但我是一心来礼拜的,不能冒冒失失地在遗体周围随便走动,只能坐定在一个地方。

从镰仓的家里将照片送来时,妻子在野野宫照相馆的口袋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这是野野宫刚送来的。内容我没看....据他说撒豆节是在四日五时,届时请到神社办事处去。鹤冈八幡宫撒豆,是由镰仓的文人墨客充当撒豆人。

这时节也快到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照片一看,不由的“啊”了一声,被那遗容吸引住了。照片拍得极好,就象活着酣睡的样子,而且充满了死的安祥气息。

我是坐在仰卧着的名人的身旁拍摄的,死人没有枕枕头,脸庞稍微隆起,侧脸显得有点斜仰,饶有风采。那明显突出的颚骨和微张的大嘴尤其引人注目。那鼻子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从合上眼睑的皱折到额头浓重的阴影,都露出深深的哀愁。

从半掩的窗户透射进来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衣服下摆上。在天花板的灯光照耀下,我从他脚跟前看上去,他头部稍低,额头有阴影。光纤照射到下巴颏、脸颊,乃至下陷的眼睑和眉头,落在鼻头上。再仔细端详,下唇也有阴影,上唇却承受着亮光,上下唇之间的嘴里也有浓重的阴影,只有一颗上齿是光闪闪的。原来短短的唇髭里夹杂着白色的毛。照片上,正面的右脸颊长有两颗大黑痣,它们也投下了阴影。从鬓角到额上暴突的血管投下的阴影,也都拍摄出来了。阴暗的额上也显出了横皱纹。留短平头的发上有一处照到亮光。但名人的头发是很粗硬的。

 


 看到的两颗大黑痣是在右脸颊上,右边眉毛显得非常的长。眉梢在眼睑上方划出一道弓形,耷拉在合上的眼睑线上。为什么会拍得这么长呢?这根长眉和两颗大黑痣,似乎给那张遗容增添了仁爱的色彩。

然而,这长眉毛却引起了我的哀伤。名人逝世前两天,即一月十六日,我们夫妇俩到鳞屋旅馆去拜访过名人。

“对,对,早就想一见到您就马上告诉您的,他那长眉毛的事....”夫人向名人投以诱导的目光,然后转脸对我说:“的确是十二日。天气稍暖。为了到热海去,得剃剃胡子,修修边幅,于是叫了个熟悉的理发师来,在太阳照到的廊道上刮脸,这时他忽然想起似地说:师傅,我的左眉毛上长了一根特别长的毛吧?师傅,据说长眉毛是长命相,请你多加小心,别把它剃掉罗。理发师‘哎’地应了声,歇了歇手,接着说:有,有,先生就是这根吧。这是福气眉。您是长寿相啊!明白了,我会留意的。内子还冲着我说:喏,浦上君给报纸写的观战记不是也提到这根眉毛吗?浦上这个人观察得真细致啊。连一根长眉毛,他都注意到了,可我自己却没有发觉。他这样说了。看样子他很佩服您呐。”

名人照例沉默不语,突然露出阴沉的神情。我暗自惭愧。

然而,这根象征长命相的长眉毛,没有被理发师剪掉的故事却没有应验,不料两天后,名人竟溘然长逝了。

再说,发现老人的眉上长着一根长毛,还把它写出来,虽说是无聊,当时确是一个悲痛的场面。即使是发现一根眉毛,仿佛也得救了似的。我曾这样记录了那天在箱根奈良屋旅馆观战的情景。

 ....本因坊夫人陪同老名人一直住在旅馆里。大竹夫人有三个孩子,大的才六岁,她得往返箱根和平冢之间。从旁看来,这两位夫人的苦心,也是着实令人同情的。八月十日,名人第二次带病续弈,两位夫人都是脸无血色,骤然消瘦,全都变了样。

对局期间,名人的夫人从来不曾呆在他的身旁,唯独这天,她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隔壁房间里,细心观察名人的动静。她不是在观赏对局,她无法将目光从生病的丈夫身上移开。

另一方面,大竹夫人决不在对局室里露面,她坐立不安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说不定是由于想不出主意,她走进了工作人员的房间。

“大竹还在思考呐?”

[嗯],看样子,正处在困难的时候。”

“就说思考吧,要是昨天夜里睡得好,可能还好受些...

同病中的名人续弈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大竹七段从昨天起一直考虑这个问题,他思绪万千,一分钟也不曾入眠,就参加了今早的战斗。而且约好中途暂停时间是十二点半,刚好轮到黑子。现在快一点半了,封盘还没能决定下来,哪还能顾得上吃午饭呢。夫人在房间里等候,自然坐立不安。夫人昨夜又何曾合过眼呢。

只有一人无牵无挂,那就是大竹二世。他是八个月的初生婴儿,长得确实俊秀,令人感到:要是有人问大竹七段的精神如何,只需看看这个婴儿就一目了然了。这个婴儿俊极了,简直是七段的精神象征。我今天无论看到哪个成年人都觉得难受,唯独看见这个婴儿桃太郎,却使我得到一点慰藉,仿佛顿时得救了似的。

这天,我头一次发现本因坊名人的眉毛上有一根一寸长的白毛。名人眼睑浮肿,脸暴青筋。--这根长眉毛,倒也给人一种宽慰感。

应该说,对局室简直是鬼气逼人。站在走廊上,偶然俯视夏阳灿烂的庭院,看见一位摩登小姐热忠于给池子里的鲤鱼投放麸饼,我就像望着什么奇异的东西,甚至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世界的事。

名人夫人和大竹夫人的面容干裂而苍白。对局一开始,名人夫人照例离开房间。可是,今天她马上又折回来,从隔壁的房间继续注视着名人。小野田六段闭上眼睛,把头垂下来。观战的村松梢风露出了一副目不忍睹的样子。连大竹七段也一声不吭,不敢正视自己的对手-名人。

白子启封90。名人下了92,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经过一小时零九分长考,白走94....名人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强忍恶心似地耷拉下头,痛苦万状。他一反常态,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也许这是在逆光下看名人的缘故吧,他的脸部轮廓朦胧松驰,仿佛是一个鬼魂。对局室里安宁静□,异乎寻常,959697....不断在棋盘上放子的声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荡,十分惊人。

98,名人又沉思了半个多小时。他微张着嘴,眨巴着眼睛,扇着扇子,好像要把灵魂深处的火焰扇旺似的。难道要这样对弈下去吗?

这时,安永四段走进对局室,跪坐在门槛前,双手着地,诚心诚意地施了个礼。这是虔诚的礼拜。两位棋手没有察觉。名人和七段每次朝向这边,安永总是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来。简直是除了如此顶礼膜拜之外,别无他事了。这莫非是鬼神的凄伧的对局?

白走98之后不久,少女记录员就报时十二点二十九分。封盘时间是三十分。

“先生,您要是觉得累了,请在那儿休息....”小野田六段对名人说。

从盥洗间折回来的大竹七段也说:“您歇歇吧,请随便....让我一个人思考,把棋子封起来....决不同别人商量。”

大家这才第一次爆发出笑声。

这是照顾,不忍心让名人在棋盘前继续坐下去。尔后由大竹七段独自封99。名人也就不一定非要在场不可了。名人歪着脖子沉思:是站起来走呢,还是坐着不动。

“请稍候片刻....

不大一会儿,名人到盥洗间去了,然后在来到隔壁的房间里,同村松梢风他们说说笑笑。他一离开棋盘,就格外精神。

只剩下大竹七段一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右下角的白模样。他思考了一小时零十三分。过了一点钟,封了棋,这就是在中原99的刺。

那天早上,工作人员来到名人房间,就今天的对局是在分馆还是在本馆二楼举行,征求意见

“我已经连庭院也去不了啦,所以希望在本馆进行。不过,上次大竹说过,本馆这边瀑布声太大,还是请你问问大竹吧。按大竹的意见办好罗。”

这就是名人的回答。

 

 

我在观战记中所写的名人的眉毛,是左眉上的一根白毛。可是,遗容的照片上,右眉毛全都显得很长。不至于是名人死后突然长起来的吧。名人的眉毛是这样长的吗?照片夸大了右眉毛的长,这是确实无疑的。

我完全不用担心照片会不会照坏,照相机是德国康泰司牌的镜头,用一点五光圈拍摄的,即使我的技术和工夫不到家,镜头还是可以发挥作用的。镜头不管你是活人还是死人,是人还是物,都不会觉得伤感,也不至于膜拜。大概是我的使用方法不错,用一点五光圈就拍好了。遗容的照片能拍得如此丰满,如此柔和,也许是镜头的关系吧。

然而,照片上名人的感情渗透了我的心。也许是名人的遗容流露出感情了。的确,那副遗容是流露了感情的。可是这位故人是已经没有感情的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张照片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拍得就像名人酣睡似的。但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把它看作遗容的照片,也使人觉得这里存在着不是活也不是死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依然拍了活脸的缘故吧。这张脸令人回想起名人生前的许多往事。或许这不是遗容本身,而是由于遗容的照片勾引起来的。显然,遗容的照片要比遗容清晰的多。这也是很奇怪的。我甚至想:从这张照片上是不是应该看到什么秘密的象征呢。

后来,我还是后悔,拍遗容这种行为未免太轻率了。遗容的照片,恐怕也不应该保存吧。不过,从这张照片看,名人那不平凡的生涯引起了我的共鸣,这也是事实。

名人决不是美男子,也不是富贵相。毋宁说是一副粗野的穷相。不论取其哪个部分,五官都不美。比如说耳朵吧,耳垂像压坏了似的。嘴大眼细。然而由于长年累月经受棋艺的磨练,他面向棋盘时的形象显得高大而稳重,仿佛在遗容照片上也荡漾着灵魂的气息。他像是酣睡,合上的眼睑露出一条细缝,蕴含着深沉的哀愁。

我把视线从名人的遗容移到他胸部,只见他像一具木偶,裹着带六角形图案的粗布衣裳,露出了一个脑袋。这件大岛产的图案衣裳是在名人身后由家里人给换上的,很不合体,肩膀处鼓鼓囊囊的。尽管如此,我总感到名人的尸体仿佛没有了下半截身子似的。“看来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挪动自己身体的力气了。”这是医生在箱根所描绘的名人的腰腿。人们将名人的遗体从鳞屋旅馆搬上汽车时,名人头部以下的躯体好像也没有了。我作为观战记者人,最初看到的是坐着的名人那单薄的小小的膝盖。遗容的照片也只是照了脸部,好像那里只有一个头,令人望而生畏。看上去,这张照片也像非现实的东西。在这张照片上留下的,也许是一张由于一心扑在棋艺上而丧失了许多现实的东西、最后落得悲剧下场的人的脸,也许是一张殉身于命运的人的脸。正如秀哉名人的棋艺以这盘告别棋而告终一样,他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

 

 

举行开棋式的做法,除了这次告别赛之外,恐怕是没有先例的。黑白各下一子之后,庆祝宴会就开始了。

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绵绵的梅雨天开始放晴。天空飘浮着淡淡的夏云。芝公园红叶馆的庭院里,苍翠竹被雨水冲刷一新,稀疏的竹叶上闪烁着强烈的阳光。

一楼大厅壁龛正面,坐着本因坊名人和挑战者大竹七段....名人的左侧,还有将棋名人关根十三世、名人木村、联珠棋名人高木。也就是说,四位名人并排而左。将棋和联珠棋的名人在观摩围棋名人的对局。这些名人是应报社的邀请齐聚一堂的。我作为观战记者,坐在高木名人旁边。大竹七段右侧,坐着举办这场棋赛的报社主笔和主编、日本棋院的理事和监事、三位七段围棋长老,以及列席棋赛的小野田六段。本因坊门下的棋手也出席了。

身穿带家徽礼服的一行人端正地坐定以后,主笔便致开幕词。将棋盘摆在大厅中央时,在座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名人平时面对棋盘的习惯又表现了出来,他轻轻地把左肩耷拉下来。他那双瘦小的膝盖显得单薄。扇子却是非常之大。大竹七段合上眼睛,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脑袋。

名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扇子,犹如古代武士自然会携带腰刀前来的样子。在棋盘前落座后,他将左手插进裙裤里,轻轻地握住右手,对着正面仰起头来。大竹七段也坐下,向名人施了个礼,便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右侧,然后再施了个礼,就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开始吧!”名人催促说。声音虽小,却很激昂。简直像在说:你在干什么!是名人看见七段装模作样觉得讨厌呢,还是名人表现了昂扬的斗志?七段不以为然,睁开了眼睛,马上又合上。后来在伊东旅馆对局那天早上,大竹七段也如同念诵《法华经》一样,闭目养神,喃喃自语。过了片刻,传来了放围棋子的响亮声音。那是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了。

是新布局还是旧布局,是“星位”还是“小目”?大竹七段是摆新布局还是维持旧布局?这引起了世人的注目。但是,黑方第一手是在右上角“17·四”,这“小目”是旧布局。黑一“小目”,解答了这盘棋的一个大疑问。

对这着“小目”,名人一边在膝上盘指,一边注视着棋盘。这场面,报社拍了许多照片和新闻纪录片。在刺眼的灯光下,名人撅起双唇,把嘴紧紧闭拢,旁若无人似的。我观看名人下棋,这是第三局,我觉得只要名人在棋盘前坐下,就会生出一股习习和风,使周围变得清爽畅快。

过了五分钟,名人忘了封盘,不留神地摆了个要下子的手势,大竹七段代替名人说:

“决定封盘了。”

“先生,毕竟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没下棋,不顺手啊。”

在日本棋院干事的引领下,名人独自退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关上中间的隔扇,在棋谱上写下了第二手,然后放进信封里。除了封盘的人,如果其他人看见了,就不算是封盘了。

过了一会儿,名人又回到棋盘前,说:

“没有水呀?”他用两只手指蘸了点唾沫,将信封封上,在封口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七段也在下方封口上签了名。然后将这个信封,套在另一个大信封里,工作人员在加封处签了名。随后存放在红叶馆的保险柜里。

就这样,今天的开棋式就算结束了。

木村伊兵卫说要拍张照片向海外介绍,所以又让两位棋手摆出对弈的姿势。拍摄完毕,满座的人都如释重负,随便起来了。长老七段们也走近棋盘,围观这一盘棋。有的说盘厚三分六厘,有的说八厘,也有的说九厘,众说纷纭。正在这里,将棋名人木村从旁插话说:

“这是最好的棋子吧,让我来掂掂看。”说着,抓起一把放在掌心上端详。这样的对局,倘使能下上一手,就是在棋盘上镀一层金。因而人们总愿意把心爱的棋盘送了来,不管送多少个。

休息片刻,庆祝宴会开始了。

列席这次开棋式的三位名人的年龄是:将棋名人木村三十四岁,名人关根十三世七十一岁,联珠棋名人高木五十一岁。都是虚岁。

 


本因坊名人生于明治七年,两三天前刚过六十五寿辰。鉴于日华事变后的时局,只好在家中庆祝了。翌日续弈之前,名人说:“红叶馆的建成,同我的生日,究竟谁在先呢?”他还谈到明治年代的村濑秀甫八段和本因坊秀荣名人也都在这个家里下过棋。

翌日的对局室设在二楼,那里的陈设古色古香,很有明治时代的气氛。从隔扇到气窗全饰有红叶,围在一角的金色屏风也绘上了光琳风格的艳丽的红叶。壁龛里插有八角金盘和西番莲。整个套间--一间十八铺席,一间十五铺席--全打通了,大朵花也并不刺眼。西番莲的花有点凋谢了。只有梳着髻发插上花簪的少女,不时前来换茶。此外再没有别人进出了。名人的白扇子映在盛着冰水的黑漆盘中,静中有动。观战者只有我一人。

大竹七段身穿带家徽的黑色罗纱短外褂。今天,也许是有点随便,名人只穿着带刺绣家徽的短外褂。棋盘和昨天的也不相同。

昨天黑白各下一手,不久就举行庆祝典礼了。可以说真正的交锋是从今天开始。大竹七段刚要扇扇子,双臂却交叉放在背后,然后将扇子竖放在膝上,把臂肘支在上面,双手托腮,形似扇座。他思考着黑三手。瞧,名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都耸起来了。但是,他并不慌乱。胸部还是很有规律地起伏。在我看来,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紧逼上来,也像有什么东西藏在名人心中。名人本人似乎没有发烧。我仍然感到心中受到压抑。这只是短暂的时间,名人的呼吸又自然地恢复平静了。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安稳的节奏。我想,这可能是名人面临战斗,暗下决心的表现吧。也可能是名人无意识地迎来了灵感,因而产生了这样的行动吧。或是已经燃起斗志,气势逼人,进入了明净无我的三昧境界。莫非他成为“常胜名人”的原因也在这里吗?

大竹七段坐到棋盘旁边之前,事先向名人殷勤地招呼说:

“先生,我解手次数频繁,对局中难免失礼。”

“我也频繁嘛,有时半夜里也得起来三趟。”名人喃喃地说。名人对七段的体质不甚了解。我觉得挺可笑的。

像我这样的人,一伏在办公桌上,小便就频繁,还要一个劲地喝茶水,有时还闹神经性泻肚子。大竹七段则更趋极端了。就是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秋两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也把大茶壶放在身边,不停地喝着粗茶。那时节,大竹七段的好对手六段吴清源也是如此,只要对着棋盘,小便就多了。四五个小时的对局中,我曾试数了一下,约莫在十次以上。吴六段并不那么爱喝茶,他每回解手,都能听见声音,真是难以想象。大竹七段不仅解小手。他一上厕所,裙裤自不用说,连带子也是在走廊上边走边解。挺古怪的。

思考六分钟后,黑走 3,说了声“对不起”,旋即离席而去。接着走 5,又去了一次。

“对不起。”

名人从和服袖筒里捡出一支敷岛牌香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火。

大竹七段为思考这五手,时而把双手揣在怀里,时而交抱双臂,时而又两手扶在双膝旁,或者去收拾棋盘上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还把对方的白子翻了过来。其实是把正面翻上来。若说白子有正反面之分,那么蛤贝内侧、没有纹理那面是正面。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在意。然而大竹七段有时却将名人无所谓地下的反面白子,抓起来翻了个过儿。

这是对局时他的态度。

“先生很沉稳,我也被您拉过去,鼓不起劲来了。”大竹名人半开玩笑地说。

“我觉得还是热闹些好,太冷静,反而累人。”

七段有个习惯,就是一边对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的笑话。名人却佯装听不见,不予答理。他唱独角戏,也就没劲儿;同名人对局时,也只好比平时少说几句了。

人到中年,面对棋盘自然而然地变得轻灵飘洒,如今不重视礼节,也许正由于这一点,年轻棋手时而扭动身体,时而露出怪样。我每次看到这种模样,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回,日本棋院举行升段赛,一位年轻四段一边对弈,一边利用对手还没下子的间隙,把一本文艺同人杂志展放在膝上,读起小说来。对手一落棋,他就抬头思考,尔后自己下了一着。轮到对手思考,他又佯装不知,把视线落在同人杂志上。简直是高傲无礼,差点激怒了对手。后来我听说,这位四段不久就疯了。恐怕是对手在思考时他那病弱的神经无法忍受吧。

有人说,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曾向某心灵学家求教,问赢棋时应持什么态度。心灵学家回答说:在对手思考时,最好仍是专心致志。据说曾列席观看本因坊名人告别赛的小野田六段在几年之后,即在他死前不久,不仅在日本棋院举办的升段赛中大获全胜,而且棋艺的高超,也令人瞠目而视。对局的态度确实非同凡响。对手下子的时候,他静静地瞑目养神,仿佛摆脱了获胜的欲望。升段赛结束后,他便住进了医院,自己也不知道是得了胃癌,就去世了。大竹七段少年时代的恩师久保松六段也在死前的升段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名人和大竹七段在对局的紧张气氛中,表面上也表现出正相反的态势。比如静与动,反应迟钝与反应敏捷。名人一埋头围棋,绝不上盥洗间。一般说,只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和脸色,就大体能弄清棋势了。据说,唯独名人难以摸透。七段的棋,反应并不敏捷,相反却表现了一种强劲的棋风。他习惯长考,时间总是不够用。快到点了,记录员读秒,剩下一分钟,他好像还有一百手,乃至一百五十手。这种时候,他气势磅礴,反而威胁了对手。

七段刚坐下又战起来走了。这也是他的一种战斗准备,就如同名人的呼吸变粗一样。名人那狭窄的溜肩膀不停起伏,深深打动了我,我仿佛偷看到了灵感到来的秘密,它不是痛苦,也不是畏惧,连名人本人也不知道,别人更无从知道了。

然而,后来联系起来考虑,这只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罢了。也许名人只感到胸部憋气。接连多日对弈,名人的心脏病恶化了。那时大概是初次轻微发作吧。我不知道名人有心脏病,所以得到那样的印象,这虽是尊重的一种表现,但也是荒诞的。那时节,名人或许是没察觉自己有病,也没发现自己呼吸异常吧,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痛苦和不安的神色,也不曾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胸口。

大竹七段下黑 5,花了二十分钟。名人紧跟着下白 6,费了四十一分钟。这局棋头一次出现长时间思考。事先商定,今天下午四点轮到谁下谁就封盘。七段在差两分钟四点时,下了黑11。两分钟内,只要名人还走棋,自然由七段封盘了。名人紧跟白12,四点二十二分封盘了。

今早放晴的天空又阴沉下来。这是大雨的前兆,水灾从关东波及关西。

十一

 

红叶节次日,本应从上午十点中继续对弈,岂料一早就发生了一场争执,以致拖延到下午两点。我作为观战记者,是个旁观者,事情与我无关。我看见工作人员狼狈周章,日本棋院的棋手们也跑来了,好像是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早我刚踏进红叶馆的门厅,大竹七段正好来了。他拎着一个大皮箱子。

“大竹兄的行李?....”我说。

“是啊,今天要到箱根去,在旅馆里幽居啦。”七段也对局前的沉闷口吻答到。

我早有所闻,今天对弈者都不回家,从红叶馆一起出发,到箱根旅馆去。七段这件大行李却有点异样。

名人却没有做好去箱根的准备。

“是这样讲的吗?那么我还想上一趟理发馆呐。”

大竹七段早有打算,下完这盘棋之前,得有三个月不能回家,他兴冲冲地来了。这下子,他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觉得细则规定改变了。究竟有没有把这些规定通知名人,就无从知晓了。这更加触怒了七段。再说,这次对局,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从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使七段对往后的事深感不安。不管怎么说,没有向名人交代清楚,这确实是工作人员的过错。也许七段看到:名人特殊,没人敢向他陈述苦衷,因自己年轻,别人反而来说服自己,以便收拾局面。七段态度相当强硬。

如果名人不知道今天要去箱根,那是无话可说的。许多人聚拢在另一房间里,走廊上人声嘈杂。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期间,名人独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午饭时间稍稍推迟,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决定今天两点到四点对局,隔两天再到箱根去。

“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下不了。到了箱根再慢慢下好罗。”名人说。

这倒也是啊。不过,事情却不能这样办。名人这样办,日后难免还会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事。对局的日子,棋手是不能随心所欲更改的。现在的围棋是完全按照规则进行的。名人的告别赛之所以制订这样严格的规则,也是为了防止名人按老样子任意行动,不管名人的地位多高,一定要使对局自始至终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

于是采用了所谓“禁闭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个制度,今天不许棋手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到箱根去。所谓“禁闭”,就是说在下完一盘棋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避免别人从旁当参谋。虽说这样做可以保持胜负的庄严,却丧失了对人格的尊重。不过,棋手也认为这样做彼此都可以显得清高。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进行一次,已经连续下了三个月。不管参战的棋手愿不愿意,都担心第三者从旁当参谋,若有怀疑,事情就会闹大。当然棋手之间也存在着职业道德和礼节的问题。中途暂停尚且如此,面对对弈者就更不用说了,必须慎之又慎,不能随意评头论足。一旦破例,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名人晚年,十多年里只比赛了三盘。三次交锋,名人都中途患病。第一盘之后就生病了。第三盘之后便与世长辞。三盘虽都下完,可是由于中途养病,第一盘花了两个月,第二盘花了四个月,第三盘告别赛更长,竟达七个月之久。

第二盘是在距告别赛前五年,即昭和五年同吴清源五段的对局。中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棋艺虽精细,看来白子处境不妙。这时名人走白 160的绝招,胜了两目。风传这一出手不凡的绝招是名人的弟子前田六段想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位弟子否认了。这盘棋花了四个月。这期间,名人的弟子们大概也曾研究过这盘棋,发现了这 160吧。正因为这是绝招,可能是弟子对名人说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想出来的。除了名人及其弟子以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另外,第一盘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在大正十五年举行的对抗赛,双方的统帅--名人和雁金七段率先上阵交锋,鏖战两个月,这期间日本棋院也好,棋正社也罢,他们肯定都积极研究这盘棋,但是有没有给自己一方的统率提供意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概是没有人从旁当参谋吧。从名人的为人来看,他自己不仅不谋求这种事,而且也不会让旁人进言的。名人的棋风,是无可非议的。

然而第三盘告别赛,由于名人生病而中断,有人风传:名人好像有什么企图。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战,听到这些传闻,感到十分愕然。

休息三个月之后,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大竹七段下最初一手,费了两百一十一分钟,即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使工作人员也为之瞠目。从上午十时半开始思考,其中有一小时午饭时间。秋阳西斜,棋盘上燃亮了电灯。三点差二十分,好不容易才下黑 101

“在这种地方跳进,一分钟就可以了,可是....真迟钝!啊,太优柔寡断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要这样跳进去还是前爬,我思考了三个半小时也....

名人苦笑,没有作答。

正如七段所说的,黑 101下在连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棋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是黑子应该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时候了,黑 101只能落在这好点上。除了一间跳到“18。十三”的 101位之外,还有一手“18。十二”前爬,即使思想糊涂,其变化也是可以料到的。

大竹七段为什么不早下这一着呢?我作为观战者,也等得不耐烦,觉得有点奇怪,最后产生了疑窦。他分明是故意不走嘛。他是怄气还是耍花招呢?这样胡乱猜疑,也是有其理由的。就是说,这盘棋中途暂停休息了三个月,这期间难道大竹七段自己没有充分研究过吗?走到 101之前,眼看着就要形成细棋。虽然可以判断出收官还会有变化,却算不到终局吧。排列几套下法,也确定不下来,也许是研究没有结果。尽管如此,这么重要的棋,休息期间,七段也不会不进行研究吧。黑 101,是经过了三个月长时间思考的。他佯装现在才思考了三个半小时,这不是休息时间进行了研究的一种伪装吗?不仅是我,连工作人员也怀疑七段思考时间过长,觉得厌恶。七段离席的时候,连名人也嘟哝了一句:

“很有耐性啊!”

倘是练习,还情有可原,而这是决胜的对局,名人说对手的事,这是前所未有的。

同名人和大竹七段关系都很密切的安永四段却说:

“看样子这盘棋休战期间,不论是名人还是大竹,都没有作过研究。大竹也是个性格上有怪癖的人,因此名人生病期间,他也不愿意作研究。”说不定情况就是这样吧。

在三个半小时里,大竹七段不仅思考了黑 101,而且是努力把心思拉回到已离开三个月的围棋上来,似乎是想尽量掌握全局的形势和今后的下法吧。

 

十二

 

所谓封盘,也是名人第一次经历的规则。第二天继续对弈,从红叶馆的保险柜里把信封拿出来,在日本棋院的干事也在场的情况下,当着对弈者的面,确认封印;昨日在纸上记下封盘最后一手棋的棋手,先让对手看了棋谱,随后在封盘上摆放了这一手。在箱根或伊东的旅馆里,反复地进行了同样的规定作法。就是说,不让对手看中途暂停的一手,就是封盘。

没下完的棋,由黑子中途暂停,这是传统的习惯。是对高手的礼让。这样一来,对高手有利。最近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改变了作法,比如谈定下到傍晚五点,时间一到,轮到谁下就由谁来中途暂停。后来为了进一步推行这种作法,想出来中途封盘这一招。将棋最早使用这种封棋办法,其后围棋也效法了。这种规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不合理的现象,最后才采用的。所谓不合理现象就是:看了对手的子,自己接着下的子就可以慢慢考虑,直到续弈那天;而且不管相隔一天或几天,都不在限时之内。

一切全限制在几条规则之中。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统已经丧失,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也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左右棋手生活的晋级,也是根据细微的分数制度,只要胜了就行。这种战术优先于一切,使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位和风趣都逐渐丧失殆尽。当今社会的做法是,对手虽说是名人,最终还是以公平的条件来参战的。这不是大竹七段个人的关系。再说,围棋也是竞技,最后要见胜负,这是理所当然的。

本因坊秀哉名人三十余年不曾执过黑子。他是第一高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名人生前,没有别人进入过八段。他把同时代的对手完全压倒,下一代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地位。名人作古十年后的今天,围棋方面尚未找到什么途径能够继任名人的地位。其原因之一,恐怕是秀哉名人的名声太大吧。尊重棋道传统的“名人”,大约在这一代之后就告终了。

正如将棋名人的争夺战一样,霸权的价值很重要,名人的段位成了优胜奖旗似的称号,成了兴办体育比赛者的商品。实际上也可以说名人已经用上一代未曾用过的对局费,把这次告别赛卖给了报社。与其说这是名人主动出卖,莫如说是被报社引诱了。这种一旦爬上名人地位到死也是名人的终身制或段位制,如同日本各种艺道的流派和师家的执照一样,是封建时代的遗物。假使围棋名人不像现在的将棋名人那样年年举办争夺战,秀哉名人也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从前,一旦成了名人,就担心有损于名人的权威,连练习也回避同人对弈。名人以六十五岁的高龄而下决胜棋,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今后大概也不会允许不下棋的名人存在的。从各种意义来说,秀哉名人好像是站在新旧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他既要受到旧时代的对名人精神上的尊崇,也要得到新时代给予名人的物质上的功利,于是膜拜偶像的心理同破坏偶像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里,名人出于对旧式偶像的怀念,下了这最后一盘棋。

名人幸运地出生于明治的勃兴时期。例如现在的吴清源就没有尝过秀哉名人修业时代那种人世间的辛酸,就算有人的围棋天才超过名人,但也不可能成为历史人物吧。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里,名人赫赫的战果,带来了今天围棋的繁荣。他的显赫功绩,使他成为围棋的象征人物。这样一位名人要以这盘棋为其告退增光生色,人们理应成全他尽情下完一盘好棋,这里包含晚辈的体贴、武道的修养、艺道的高尚精神。然而,今天却不能把名人置于平等的规则之外。

人们绞尽脑汁制订规则,然而又在钻规则的空子。为了堵住狡诈的战术而制订了规则,年轻棋手就不见得没人耍滑头想出一种战术来利用这些规则。他们可以想出各种名堂,如限制时间、中途暂停、封盘等,作为武器使用。因此,作为作品的一局棋,就变得不纯净了。名人一旦面对棋盘,很快变成了“往昔的人”。他不知道当今各种细微的计策。名人大约估计正好是火候,是自己最合适的时机,便说了声“今天到这里吧”,就让下手走了一着,然后中途暂停,由自己来决定续弈的日子。上手这样妄自尊大,已成为一种理搜当然的惯例,名人长期以来就是这样对局过来的。也没有时间的限制。允许名人这样妄自尊大,对名人也是一种锻炼。这同今天那种完全凭着规则办事的狭隘做法,恐怕不能相提并论吧。

然而,与其说名人习惯于平等的规则,莫如说更习惯于昔日的特权,例如同吴清源五段对局的时候,由于名人生病不能顺利进行,甚至产生了可疑的流言蜚语。因此这次充当告别赛的对手,晚辈的棋手们似乎都用严格的对局条件,来防止名人为所欲为。这盘棋的对局条件,不是大竹七段同名人商订的,而是为了挑选名人的对手,在日本棋院的高段棋手们举行上手对局之前就决定下来的。大竹作为高段的代表,争取名人也遵守誓约。

后来名人患病引起了各种纠纷,大竹七段多次扬言要放弃这盘棋。作为晚辈,这种态度对老名人是不懂礼让,对病人是缺少人情味,有的只是大道理,或者不讲道理,弄得召集人狼狈周章,难以为情。不过,正当的主张,总是在七段这边。再说,七段也担心:让一步就得让百步,而且让一步,精神一松懈,就可能成为败局的起点。到了最后决胜负的时刻,恐怕也不应该这样做吧。七段的态度是:这盘棋无论如何也要取胜,并且早已下定了决心。对手随心所欲,他自然不能听之任之。另一方面,我甚至想:也可能认为对手是名人,会照样任性,七段就更加顽固地坚持按规则办事。

当然,对局条件同棋盘上下棋又是另一码事。也有这样的棋手:在下棋的时间和地点这些方面可以礼让,适当照顾对手,但在棋盘上,则毫不容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名人碰到了一个坏对手。

 

十三

 

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这也许是观众的一种嗜好。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倒不一定希望优势绝对集中在一人身上。“常胜名人”的高大形象屹立在棋手面前。对于名人来说,也曾有过几次鏖战,把一生的命运都押在上面了。他不曾在最高的弈战中失败过。成为名人之前,战斗是振奋人心的;成为名人之后,尤其是晚年的战斗,人们都相信他是不败的,面临战斗,他本人也坚信必胜。这倒是悲剧。将棋名人关根纵然败北,也毫不在乎,而秀哉名人却吃不消。常言道,围棋赛七成是先手取胜,名人执白棋,败给七段也是正常的。外行人不了解这一点。

在大报社的推动下,名人为了技艺之道,很重视自己出马的意义,而不单是被对局费所吸引。他心中燃起来的,依然是必胜的信念。倘使名人担心自己输棋的话,恐怕他就不会亲自出马。因为一旦输棋,常胜的桂冠终究会丢掉,生命也是会消逝的。名人顺从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过来了,顺从天命,难道可以说成是违逆天命吗?

时隔五年,这位“独一无二”的“常胜名人”再度登场,他也只好承认适应时代的对局条件了。尔后回想起来,这种对局条件太过分了,就像梦幻或死神似的。

然而,在红叶馆的次日,这种条件的束缚被名人打破了,到箱根也被打破了。

第三天,六月三十日原订从红叶馆赴箱根,但由于大雨成灾,延至七月三日,又延至八日。关东水灾,神户也受了害。八日至东海道的铁路线还没有完全修复。我住在镰仓,原订在大船站转乘火车,同名人一行同行,但是从东京三点十五分发车开往米原的列车晚到九分钟。

这趟列车在大竹七段所在的平冢地方不靠站,所以他们相约在小田原站会面。不多久,七段头戴帽檐低垂的巴拿马草帽、身穿藏青色夏服出现了。他把闲居山中所穿的衣裳也都带到红叶馆来。那是一只大皮箱。他们一见面,首先就谈起灾情来。

“我家附近一所脑科医院至今也还利用小船做交通工具呢。开始是使用筏子的。”

乘坐空中缆车从宫下到堂岛,鸟瞰正下方的早川,只见浊浪翻腾。对星馆耸立在似川中岛的地方。到房间里安顿停当之后,七段坐下来,有礼貌的寒暄到:

“先生,您受累了。请多关照。”

当天晚上,名人也喝了适量的酒,带着三分醉意,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说了一段相声。大竹七段也谈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和家庭情况。名人向我挑战下将棋,一见我不敢上阵,就说:

 “那么,大竹先生....

这盘将棋华了近三个钟头,七段取胜了。

翌晨,名人在澡堂旁的廊子上让别人修面。大概是为明日参加战斗,修修边幅吧。现有的椅子没有靠背,夫人靠在他后面,顶着他的脖颈。

这天傍晚,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和八幡干事也都到对星馆来了。名人挑战,玩起将棋和联珠棋,很是热闹。名人下联珠棋,又名朝鲜五子棋,连续败给小野田六段。

“小野田相当强啊。”名人赞叹道。

《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五井同我对局,小野田六段给我们记录了棋谱。由六段担任记录,是不同寻常的,这在名人对局中也是没有过的。我执黑棋,胜了五目。这盘棋还在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上刊登了。

来到箱根,中间歇息一天,以消除疲劳。七月十日,是约定续弈的日子。对局的早晨,大竹七段表情迥异,他拉长着脸,紧闭双唇,似乎被惹怒了。他摇晃着肩膀,比平日更精神抖擞地在廊道上走动着。他那眼睑鼓起的单眼皮的细眼,放出了无敌无畏的光芒。

可是名人则抱怨溪流声太大,一连两晚无法成眠。他要把棋盘搬到尽可能远离溪流的独间去....只拍了一张相片,名人勉强坐了下来,他对把这家旅馆作对局场地流露了不满。

续弈日期即定,睡眠不足是区区小事,不能成为推延对局的理由。即使遇上双亲临终,或者自己病倒在棋盘上,也要遵守对局的日子,这是棋手的惯例。如今这种例子也并不鲜见。何况临到对局的早上才抱怨,如此任性,纵然是名人,也是不该的。因为这是一场重要的棋赛。对七段来说,这盘棋就更重要了。

无论在红叶馆还是在这里,每次续弈,临场往往出现类似违约的事,可是又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具有审判官的权威,对名人也能下令和裁决。七段也担心今后事态的发展。不过他还是干脆顺从了名人,脸上也没怎样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家旅馆是我自己选择的,没让先生睡好,实在抱歉啊。”七段说。“明天再向工作人员要求搬到安静一点的旅馆去,让先生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七段以前曾到过这家堂岛旅馆,觉得是个对局的绝好地方,也就指定这里了。没想到赶巧下大雨,小溪流水量增加,溪流声很大,简直要把岩石冲走似的。像这种建立在早川中央的旅馆,确实难以成眠。可能是七段自己感到有责任,才向名人致歉的吧。

七段同五井记者搭伴,去寻找安静一点的旅馆。我看到了身穿便服的七段的身影。

 

十四


当天上午,马上把住处改在奈良屋旅馆。翌日,即十一日,在奈良屋一号别馆里继续弈战,已经时隔十二三天了。从这天起,名人进入棋境,再也不提任性的要求,老实至极,恍如已委身于别人了。

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两人列席了告别赛。岩本六段是在十一日晌午才从东京赶来的,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眺望山景。日历上写着这天是雨过天晴。一大早,阔别许久的阳光又露面了,把树叶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土地上,泉里的锦鲤也是明晃晃的。可是对局开始,天空又是薄云飘浮,微风轻轻摇曳着壁龛里的花枝。除了庭院瀑布和早川急流的奔泻声以外,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凿石声。院子里的卷丹花香,飘进房间里来。对局室太宁静了,不知是什么鸟,竟放肆地在檐前飞来飞去。这天,从12封手到黑27封手,共进行了十六手。

期间歇息四天,七月十六日在箱根第二次续弈。作记录的少女,以前一直身穿藏青地碎白花和服,也换上了地道的白色绢麻夏装了。

虽说是别馆,却是同一个院落里的独间,距本馆约百来米远。名人从这条路回去吃午饭,他那背影偶尔落在我的眼帘里。走出一号别馆的门,就是斜坡道。名人微弓着腰,独自登了上去。他反剪小小的双手,双手轻轻地相握着,虽然看不清手纹,不过可以看见细微而杂乱的折皱,手里还拿着一把合上了的折扇。上半身稍微前倾,却是笔直的;相反地下半身飘飘忽忽,脚跟显得不太稳当。路旁一侧的山白竹下,传来了小溪的流水声。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仅此而已....不过,面对这位名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的眼睑也发热了,仿佛有着什么深切的感受。一离开对局场地,他如释重负,行走起来时,背影显出现今社会所看不到的一种平静,令人感到如同明治时代的遗老。

“燕子!燕子!”名人驻足仰望苍穹,用嘶哑的声音在咽喉里嘟哝了一句。原来他已经走到一块大岩石前,岩石上面刻有“明治大帝驻辇御座所基石”的字样。在基石上伸展枝梢的百日红还没开花。奈良屋是当年诸侯所住的驿站旅店。

小野田六段追上去照拂名人。名人夫人站在屋前泉水的石桥处迎接他。上午和下午,夫人都是一直把名人送到对局室的,看着名人在棋盘前落座了,她才迅速退下。午休和中途暂停,她也一定出来迎接名人。

这时候,名人的背影总好像失去了平衡。就是说,他还没有从专心于围棋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挺直的上半身仍然保持对局时的姿势,脚跟显得站不稳的样子。恍如一个具有崇高精神的影子浮现在虚空之中。名人茫然若失,上半身依然一动不动,姿态上保持了面对棋盘时的余韵。

 “燕子!燕子!”那声音嘶哑,哽噎在喉咙里,说不定名人这时才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尚未恢复常态。老名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名人所以使我感到亲切,也许是他当时的形象深深地浸透了我的心吧。


十五

 

“名人好像有些不舒服。”夫人第一此流露出担忧的表情,是在七月二十一日,那天在箱根举行第三轮续弈。

 “他说这里很难受....”夫人边说边抚摩自己的胸口。据说打那年春天起,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名人食欲不振。昨天没有吃早餐,据说午饭也只吃了一片薄薄的烤面包,喝了不到半磅牛奶。

这天我看到了名人那长巴颏和瘦脸颊,肌肉在微微抽动。我以为是天气酷热,他过于劳顿了。

这年梅雨季节已过,雨还是阴郁地下个不停。夏天也姗姗来迟。七月二十日大暑前十几天,骤然酷热起来。二十一日,薄霭阴沉地笼罩着明星岳。廊道边上的卷丹花招来了黑凤蝶,令人感到一股闷热。卷丹花的一根茎上竟绽开了十五六朵花。庭院里百鸟齐鸣,也使人感到闷热。连担任记录的少女也扇起扇子来。这场棋赛第一次遇上了这般酷热的天气。

“真热啊!”大竹七段用日本手巾揩了揩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然后擦了一把汗。“连棋子也热啊!我爬山来着,箱根的山....箱根的山真是天下险峰啊!”

七段走黑59,连午休共费时三小时零三十五分。

名人用右手轻轻地戳了戳后背,搭在凭肘上的左手拿着扇子,一个劲地扇个不停。他不时地把视线投向庭院,显得轻松、舒坦而爽快。年轻的七段却在虚张声势,连观战的我也全神贯注,然而名人的注意力却放在远处,安稳极了。

但是,名人的脸上也渗出了汗珠。他突然双手抱头,然后又按住双颊。

“东京大概热得发狂了吧。”名人说罢,久久地把嘴张开,迷迷朦朦的,仿佛想起了某日酷暑,又好像要追忆遥远的炙热。

“恩,去湖水的第二天,就突然....”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答到。小野田六段刚从东京到达。所谓湖水,是指前次对局的次日,即十七日,名人、大竹七段、小野田六段等人一起到卢湖去垂钓的事。

大竹七段经过长时期思考,下黑59,后面的三手,必然按其路数走。对方应接了。这样,上边更加稳定。接着七段的黑子可以采取各种手段,虽然处在困难的节骨眼上,但转向下边,只花了一分钟,就下了黑63。看样子他早已看准了这一着。另外,他在下边的白模样上,放下了试探性的一子,然后再回到上边。据说这是大竹七段独特的凌厉进攻的招数,也许他对后面的目标已经胸有成竹了吧。放子的声音,充满了迫不及待的心情。

“凉快点儿了。”七段说罢旋即站起来走了。他在走廊上把裙裤脱下,去厕所解完小手回来,竟把裙裤前后穿反了。

“裙裤都穿成裤裙了。”七段说着重新穿好裙裤,灵巧地将带子打上了十字结。不多久又上厕所解小手去,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来。

“下围棋的时候,是最容易感受到天热了。”七段用手巾揩了揩那副模糊了的眼镜片。

名人吃糯米团子,是下午三时了。他对黑子63感到有点意外,思考了二十分钟。

弈战中,七段频频离席解手。在芝红叶馆开始对弈时,七段预先向名人打过招呼。前次七月十六日对弈时,解手次数也很频繁,连名人都惊愕不已。

“是不是有什么病呢。”

“是肾脏有毛病,神经衰弱....只要一思考,就想去了。”

“那就不要喝茶好罗。”

“不喝好是好,可一思考又想喝。”七段话音未落,又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

七段的这个毛病,成了围棋杂志的杂谈栏和漫画栏的好材料。曾有过这样的报道:一盘棋中走了那么多趟,恐怕乘东海道线的火车都可以到达三岛的旅馆了。

2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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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烂柯野人 2015-7-29 11:27
川端康成 ( 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 Kawabata Yasunari ),(1899年6月24日—1972年4月16日)。
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出生在大阪。幼年父母双亡,后祖父母和姐姐又陆续病故。孤独忧郁伴其一生,这反映在他的创作中。在东京大学国文专业学习时,参与复刊《新思潮》(第6 次)杂志。1924年毕业。同年和横光利一等创办《文艺时代》杂志,后成为由此诞生的新感觉派的中心人物之一。新感觉派衰落后,参加新兴艺术派和新心理主义文学运动,一生创作小说100多篇,中短篇多于长篇。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升华的美,并深受佛教思想和虚无主义影响。早期多以下层女性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写她们的纯洁和不幸。后期一些作品写了近亲之间、甚至老人的变态情爱心理,表现出颓废的一面。
成名作小说《伊豆的舞女》(1926)描写一个高中生“我”和流浪人的感伤及不幸生活。名作《雪国》(1935~1937)描写了雪国底层女性形体和精神上的纯洁和美,以及作家深沉的虚无感。其他作品还有《浅草红团》(1929~1930)、《水晶幻想》(1931)、《千鹤》(1949~1951)、《山之音》(1949~1954)和《古都》(1961~1962)等。川端担任过国际笔会副会长、日本笔会会长等职。1957年被选为日本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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