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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中)——川端康成

2015-7-30 09:03| 发布者: redviolin| 查看: 3190| 评论: 0

摘要: 没有一部关于围棋的小说﹐像《名人》一样声名远播。作者川端康成﹐是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小说中所写的这一盘棋﹐又是在围棋史上最有名的棋局之一。 ...

目录







十六


到了中途暂停,对弈者离开棋盘之前,要算计当天的子数,又要查对花费的时间。这种时候,名人实在难以理解。

七月十六日四时三分,大竹七段下黑43封盘后,告诉名人今天上下午共走了十六手。

“十六手?....走了那么多吗?”名人大惑不解。

负责记录的少女反复告诉名人:从白28到黑43封盘,共走了十六手。对手七段也说明是走了十六手。开棋时,棋盘上只有四十二手,一目了然。两人都告诉了名人,他好像还弄不明白,把当天走的子,用指头一一地按住,自己亲自慢慢数了起来,还是不理解似地说:

“把它摆好就明白了。”

于是他同对手两人把当天下的子又一次捡起挪开。

“一手。”

“二手。”

“三手。”就这样数到了十六手,又重复地摆了方才的阵势。

“十六手?....相当多啊。”名人茫然地嘟哝了一句。

“因为先生下得快....”七段说。

“我下得不快。”

名人茫然若失,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别人也不好说先行离席。过了片刻,小野田六段开口言道:

“到那边去吧,可以松驰一下脑筋。”

“要么下盘将棋吧?”名人这才如梦初醒似地说。

名人不是佯装发呆,也不是假装糊涂。

这天只走了十五六手,不至于要查对的,整个棋局都装在棋手的脑子里,吃饭时也好,睡觉时也好,棋局都会在脑际盘旋的。名人却偏要亲手将棋子摆上查对,否则就不能满意。或许是反映了名人一丝不苟的细致作风,或是表现了名人不切实际的另一面的性格。我从老名人这种乐曲中感到他性格孤僻,并不太幸福。

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七月二十一日从白44到黑65封盘,共进行了二十二手。

到了中途暂停,名人照旧询问负责记录的少女:

“我今天共花了多少时间?”

“一小时二十九分。”

“花了那么多时间吗?”名人出乎意外,露出了呆滞的神色。这天,名人十一手所用的时间加起来,比对手七段的黑59一手所花的一个半小时还少了六分钟。可是名人本人却觉得自己好像下得太快了。

“不像拖延时间....也不像走得太快....”七段说。

名人向负责记录的少女问:

“镇呢?”

“十六分钟。”少女答道。

“尽头呢?”

“二十分钟。”

七段从旁插话说:

“是补空,很长啊。”

“是白58啊。”少女一边看时间记录表,一边回答,“是三十五分钟。”

名人还不理解,从少女手里接过时间表,亲自看了看。

我喜欢洗澡。由于是夏天的关系,每逢中途暂停,我总是最先入浴。这天大竹七段也兴冲冲的,几乎与我同时来到了澡堂。

“今天的棋进展得相当快啊。”我说。

“先生下得快,下得顺手,简直如虎添翼。看样子这盘棋很快就结束哩。”七段赌气地笑了。

他的体力还很充沛。对局前后,在对局室以外的地方同棋手会面是不合适的。这时七段情绪昂扬,像是下定决心要拼搏一番。说不定他的脑子正考虑凌厉进攻的招数呢。

“名人下得真快啊。”列席观战的小野田也惊叹不已。

“那种速度,在棋院的升段赛下十一个钟头,是足够的了。这是挺难的地方。白棋那个镇,不是轻易就能下的....

看了两人所花的时间,第四轮续弈至七月十六日,合计白子花四小时三十分,黑子花六小时五十二分。第五轮续弈至七月二十一日,白子花五小时五十七分,黑子花十小时二十八分。这天差距拉大了。

后来,第六轮续弈至七月三十一日,白子花八小时二分,黑子花十二小时四十三分。第七轮至八月五日,白子花十小时三十一分,黑子花十五小时四十五分。

但是,第十轮至八月十四日,白子花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黑子花十七小时零四十七分,差距缩短了。这天,白 100封盘后,名人就住进圣路加医院了。八月五日的对局,白90时,名人强忍病痛,经过两小时零七分的长考。

二月四日终盘,全局花费时间如下:秀哉名人花了十九小时五十七分,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小时十五分,相差十四、五个小时,这差距是巨大的,令人生畏。


十七


十九小时五十七分,约莫相当于普通对局时间的一倍。尽管如此,按规定时间,名人还剩下二十个小时。大竹七段即使花了三十四小时十九分,但按四十小时计算,还余下六个小时。

这盘棋,名人的白 130,是偶尔失着,这一手是致命伤。如果不是名人走了败着,形势或是很难判断,或是继续细棋下去,七段就有可能更加需要绞尽脑汁,坚持到满四十个小时。白 130以后,黑子胜棋已成定局。

无论是名人还是七段,都属长考型。七段的棋,一般都要等规定时间快到,剩下一分钟才已下百手的气势逼将过去,这倒是惊人的。但是,名人不是在时间制的束缚下培养出来的,不可能表演这种惊险的技艺。也许他本来就盼望在一生决定最后胜负的这盘棋中,能不受时间限制而尽情地下,这才规定四十个小时的吧。

老早以前,名人决胜棋限定的时间就特别长。大正十五年对雁金的弈战,是十六个小时。雁金七段因限时已到而败北。但是,即使黑还有时间,名人胜五六目,这棋局也是改变不了的。人们也说,倘使没有时间限制,雁金七段应该下得更果敢。同吴清源五段对局时,花了二十四个小时。

这次告别赛规定四十个小时,同名人破格的时限相比,大约是其两倍。比一般棋手的时限延长了四倍。简直像是没有时间限制了。

如果这超出常规的四十个小时,是名人方面提出的条件,那么名人自身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这就是说,名人最后只好强忍病痛的折磨,耐心等待对手的长考。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个多小时就说明名人咎由自取了。

每隔五天续弈,也是为了照顾名人的衰老病体,这显然招来了相反的结果。假使双方充分地使用自己享有的时间,合计得花八十个小时;以一轮对局约花五个小时计,鏖战十六轮,每隔五天一轮,即使顺利进行的话,也需花三个月的时间。一盘棋需要集中保持这三个月的战斗情绪,总是那么紧张,对决定胜负时的心情来说,也是过分长了,这等于白白消耗棋手的精力。对局期间,不论是睡是醒,胜负的形势总是在脑际盘旋。中间即使安歇四天,与其说是修养,莫如说更增加了疲劳。

名人患病之后,间歇的四天更加成了负担。名人自不用说,就是这次棋赛的工作人员也都祈望早日结束这盘棋。这样不仅可以使名人舒畅些,工作人员也可以比较放心。因为他们一直在担心:名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去。

在箱根,名人觉得身体实在吃不消,也曾向夫人透露:不管胜负如何,希望早日下完这盘棋。

“以前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夫人凄伧地说。

据说有一回名人还曾对工作人员说:

“只要还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我常常突然这么想:把这盘棋全扔在这儿,我就舒服了。然而,我不能做出这种对技艺不忠的事情来。”

他低下头又说: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认真考虑过。不过,在痛苦的时候,这种思绪就会在脑际掠过....

尽管这是私下谈心,没想到会把真情吐露到如此程度。无论任何场合,名人从不发牢骚,也不说泄气的话。五十年的棋坛生涯中,有不少次,是由于比对手更有耐性而获胜了。再说,名人是绝不会故意哗众取宠,显示自己的悲壮和痛苦的。


十八


在伊东续弈不久之后的一天,我问:这盘棋结束之后,名人是重新住院,还是同往年一样到热海去避寒?名人很是开心,冷不防地说:

“噢....问题是我会不会病倒....到今天为止,基本上没有病倒,反而坚持过来了,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倒不是考虑什么特别深奥的问题,也不是有什么称得上信仰的信仰,但光凭棋手的责任感是坚持不了的。啊,可能是某种精神力量,实在是....”他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归根结底,也许是我感觉迟钝。发呆,呀....我发呆,这么一想,我反而觉得好了。发呆的意思,在大阪和东京有不同的解释。在东京,一说发呆,就是有点愚蠢的意思;可在大阪,以画画来说,意思是说这儿画得有些朦胧;以下棋来说,是说这儿下得心不在焉,是不是?”

我仔细玩味名人这番风趣的谈话。

名人流露出这种情怀是罕见的。名人本是不轻易动感情的。作为观战记者,由于长期细心观察名人,我对名人满不在乎的神态和言词才有所体会。

明治四十一年,秀哉继承师名本因坊以来,每次发生什么事,广月绝轩都是一直支持名人的,而且担任了名人著书的助手。他写道:随从名人三十余年,从未听名人说过一句什么“摆脱你了”或是“你辛苦了”之类的话,据说名人因此而被人误解为冷酷无情。绝轩还写道:社会上纷纷议论,绝轩是在名人授意之下活动的。这种时候,名人也漠然置之。甚至误传过名人在金钱问题上不干不净,这点绝轩是可以马上提出反证的。

就是在告别赛的对局中,名人一次也不曾说过这类应酬的话。所有寒暄,都是由夫人出面的。他从不以名人自居,仗势欺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围棋人士有事同他商量,他也只应声“噢”,就直楞楞地一声不响,因此很难了解到他的意见。对于像名人这样享有崇高地位的人,一般又不好多问。我想:这种情况有时也令人相当为难吧。在客人面前,许多时候都是由夫人代表名人招待和酬酢的。名人发呆时,夫人就焦虑不安,替他敷衍周旋。

名人有另一面的表现:神经或感觉迟钝,不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他自己所说的“发呆”,也经常表现在他的业余专长和嗜好决一胜负的做法上。下将棋、联珠棋自不用说,甚至连打台球、搓麻将,他都要长时间思考,使对手觉得厌烦。

在箱根的旅馆里,名人、大竹七段,还有我,曾打过几次台球,名人巧取七十。大竹七段像下围棋似地详细述说了所取得的数目:“我四十二,吴清源十四....”名人每击一球,不仅充分考虑,连架势也都摆好,然后才挥棒一击。他击球的次数很多,都是经过长时间周密思考的。他根据球和人体运动的速度,有时打台球也摆好这种架势。在名人来说,他不属于什么运动流派。然而,看着名人挥棒击球的一刹那,真叫人着急。续看下去,我感到名人有一股哀伤而又亲切的气质。

搓麻将的时候,名人将怀纸折成细长条,把麻将摆在上面。不论是怀折纸法,还是麻将摆法,他都弄得整整齐齐,郑重其事。我以为,这可能是名人的洁癖,不由得问了一句。

“恩,那样做,把麻将摆在洁白的纸上,牌很明亮,容易看得见,请不妨试试。”名人说。

一般人认为搓麻将灵活,出手快,容易决胜负。可是名人却思考了很长时间,尔后才不慌不忙地出牌。对手心情一烦燥,就完全泄气了。名人却毫不关心对手的心情,只顾沉溺在思索里。此时即使对方等他出牌,他也全然不理会。


十九


名人曾就业余围棋谈了一席话:“下围棋和将棋是不能了解到对手的性格的。有人说,通过对局可以看出对手的性格云云,然而从围棋的精神来看,这种说法倒是不适当的。”他多半是对那些一知半解而又好议论棋风的人感到气愤吧。

“像我这样的人,与其像对手的事,不如全神贯注到棋境中去呢。”

名人辞世那年的正月初二,就是说逝世前半个月,他参加了日本棋院的棋赛开幕式,并下了联棋。做法是:这天来棋院的棋手,只要找到对手,各自下五手就回去,以此代替留下祝贺名片。依照顺序等候的时间很长,只好另开一盘。这第二盘棋进行到二十手时,濑尾初段闲极无聊,名人就找他下起来。从二十一手到三十手,各下了五手。这局棋已经没有棋手后继了。轮到名人下最后一手就中途暂停,结束了。这30的最后一手,名人思考了四十分钟。其实,这只不过是开幕式的即席助兴,又没有人续弈,随便下下就成。

告别赛进行了一半,名人就住进了圣加路医院。我曾去探视过他。这家医院的病房内,家具适合美国人的体格,都是特大号的。名人身材短小,一坐在高高的病榻上,就有点令人担忧了。他脸部严重浮肿,双颊长了点肉,神态自若,首先是卸下了心头的沉重负担,无拘无束,这同对弈时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连载告别赛情况的各报记者,都云集在这里了。据说连每周的悬赏也能招来许多读者。因为星期六都征集读者的意见,看下一子该走哪一手,猜中者获奖。我也插嘴对记者说:

“本周的问题是黑91。”

91....”名人猛然把脸冲着棋盘一看,糟透了,我觉察到不能谈及围棋的事....

“白跳一间压,黑91扳。”

“啊....那儿只有两种走法,要么扳要么长,大约很多人都会猜着的吧。”名人说。他的背影自然挺直,抬起头正襟危坐。这是对局的姿势。威风凛凛。面对虚空的棋盘,名人久久地露出了忘我的神态。

无论是这时还是正月,联棋的时候,他也是热心棋艺,每一手都一丝不苟,与其说他是重视名人的责任,不如说这是自发的行为。

年轻人一旦被找去当名人的将棋对手,就动摇起来了。以我观察的一二例来说吧,同大竹七段在箱根对弈,让车的一盘,从上午十点进行到傍晚六点。另外,这次告别赛之后,《东京日日新闻》还举办了大竹七段同吴清源六段的三轮棋,由名人担任讲解,我撰写第二盘的观战记时,藤泽库之助五段前来观战,被找来同名人下过将棋。从上午一直下到入夜,然后又继续弈战到翌日凌晨三点。第二天早晨,同藤泽五段一照面,名人又马上拿出将棋盘来了。

七月十一日在箱根告别赛续弈之后,负责名人安全、下榻奈良屋的《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砂田,于下次续弈的十六日的前夕同我们聚会时说:

“我对名人简直服了。那次以后,一连四天一早起床,名人就喊我来打台球,打了一整天。甚至打到深夜,天天如此。他岂止是天才,而且是超人啊。”

据说,名人从不曾对夫人抱怨过下棋累了、倦了。名人一心埋头棋艺,还可以列举一例,这就是夫人常说的一段话,我在奈良屋旅馆时也曾听夫人讲过的:

“那是住在麻布口町时的事罗....房子不太宽敞,一间十铺席的房间,既是对局室又是练习场。不妙的是,贴邻八铺席的房间作了茶室。茶室里的客人有时放声大笑,有时吵吵嚷嚷。一回,恰巧我的先生同什么人在对局,我妹妹把她刚出生的婴儿抱来让我瞧,婴儿不会考虑别人,哭个不停。我万分焦急,希望妹妹早点回去,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怎么好意思开口让她走呢。等妹妹走后,我先生抱歉:准是把您闹烦了吧?先生却说:他一点也不晓得我妹妹来过,也没听见婴儿的哭闹声,他就是这个样子。”

夫人又补充说:

“已故的小岸说过,他想早日成为先生这样的人,每晚歇息之前,在被褥上静坐片刻。那时节,流行冈田式静坐法哩。”

所谓小岸,就是小岸壮二六段。他是名人的心爱弟子,名人曾说过“一直信赖他一个人”,曾考虑让他继承本因坊的家业。不料小岸却于大正十三年一月,虚岁二十七上夭折了。名人晚年动不动就想起小岸六段的事来。

野泽竹朝还是四段的时候,在名人家中同名人对局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少年弟子们嬉戏打闹声从学仆的房间直传到对局室中,野泽出去对他们说:过一会你们会挨名人斥责的。可是名人压根儿就没听见吵闹声。


二十


“中午休息时间,名人也是一边吃饭,一边全神凝视虚空,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走了相当困难的一手吧。”名人夫人是说七月二十六日在箱根进行的第四轮续弈的事。

“他自己好像不知道是在吃饭,我说:那样不易消化,吃饭不专心,恐怕对身体不好吧。他拉长着脸,又直勾勾地凝望虚空了。”

69的强硬进攻,连名人也没有意料到。这一应手,整整苦思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这是这盘棋开始以来名人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次。

但是,对大竹七段来说,这大概早在五天前就看准了。今早续弈时,他按捺住焦急的心绪,又再思考了一遍。这过程中,他浑身充满了力量,独自大模大样地向棋盘探出了身子,继黑67之后,又强硬下了黑69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七段说罢,放声大笑。

恰巧这时一场骤雨席卷而来。转眼间,庭院里的草坪都被雨水淹没了。风雨敲打在急忙关上的挡雨板上。这是七段脱口而出的一句得意的俏皮话,仿佛也是他的一声心满意足的呼唤。

名人看到黑69,恍如突然望见模糊不清的岛景。他一下子发呆了,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光是这点,在名人来说,也是罕见的。

后来,在伊东续弈时,黑这意外的一手,名人疑是为封盘而下的,顿时心头火起,他想到把围棋玷污到如此地步,真恨不得当场把它扔光。好不容易等到小憩,他就向我们倾吐了满腹的气愤。面对棋盘的名人,就是在这种时候,脸上也不露声色。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名人内心的不安。

看起来黑69如同一把匕首,闪闪发光。名人立即落入了沉思。午休时间已到,名人离开对局室,大竹七段依然站在棋盘旁,一动不动。

“下到这关键的地方,道理高峰啦。”七段依依不舍地俯视着这一局面。

“真厉害啊!”我说。

“我一直陷于被动,苦苦思索....”七段朗朗地笑了。

午休之后,名人刚落坐,就下了白70。午休是吃饭时间,也就是说不计算在规定的时限之内。大家都明白,名人在这段时间里仍在继续思考。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下午开始的一手,本应佯装略作思考的样子,可是名人没有这种本事。相反的,吃午饭的时间,他也凝望着虚空。


二十一


69的攻击,被称为“绝招”。连名人后来也讲评说:这是大竹七段独创的强攻。倘若应着错误,就势必给白子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名人对白70,花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过十天后,即八月五日,白90,花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是名人在这盘中思考最长的一次。白70这一手,是仅次于此的长考。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也敬佩地说:如果说黑69的进攻是绝招,那么白70也是凌厉的高着。成败在此一举,但名人度过了难关。名人让了一步,摆脱了厄运。这大概是十分艰苦的高着吧。白子以这一手挫败了黑子猛攻过来的气势。看来黑子只是虚张声势,白子避免受伤,变得一身轻了。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这是大竹七段所说的一场骤雨。刹时天空阴沉下来,室内开了电灯。棋盘如镜,白子投影在上面,同名人的风采浑然一体。庭院里,风雨凄凄,使对局室显得更加静谧了。

这场雷阵雨很快就过去了。半山腰上,雾霭缭绕。河流下游小田原那边,天空已经放晴。阳光照射在峡谷对面的山上。四只小黑狗已在草坪上玩耍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又变成半阴半晴。

一大早,又下了一场骤雨。上午对局时间,久米正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感慨无比,喃喃自语地说:

“在这儿一落坐,就顿觉心情舒畅,心境也清澈了!”

久米新任《东京日日新闻》文艺部长不久,头天晚上来这里观战,住了一夜。近来,小说家担任报社科学文艺部长是不多见的。围棋是文艺部主管范围之内的。

久米对围棋几乎是一窍不通。他坐在走廊上,有时眺望山景,有时观看对弈者。不过,他也感受到下棋人的起伏心潮。名人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陷入沉思时,久米那张微笑的和蔼的脸,也同样浮现出哀伤的表情来。

至于不谙围棋,我和久米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尽管这样,在旁连续观战,我不觉感到棋盘上不动的子,如同具有生命的精灵同你搭话一样。棋手放棋子的声音,仿佛响彻了宏大的世界。

对局场设在二号别馆。除了十铺席的房间以外,还有两间九铺席的。这是三个独间。十铺席那间的壁龛里插着合欢花。

“快要下雨啦!”大竹七段说。

这天进行了十五手,白80封盘。

快到下午封盘时间,担任记录的少女虽然读秒了,名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少女稍微向名人探出身子,在踌躇的时候,七段替代少女说:

“先生,请您封盘吧。”

他像是要摇醒睡梦中的孩子似的。名人好容易才听见,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但声音嘶哑,吐不出来。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多半是知道到了封盘时间了吧。日本棋院八幡干事把准备好的信封拿来,名人却好像对待旁人的事,呆呆地审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又带着不能立即回到现实中来的表情说:

“还没决定下哪手呢。”

接着又考虑了十六分钟。白80费时四十四分钟。


二十二


七月三十一日续弈,对局室改在“新上段间”。这一套间,分八铺席、八铺席和六铺席三间。三个房间里分别悬挂着赖三阳、山冈铁舟、依田学海书写的匾额。这套间是在名人房间的楼上。

名人房间的廊道边上,绽开着一簇簇八仙花。今天大黑凤蝶也飞落在这些花朵上,鲜艳的姿影倒映在泉水里。房檐下的藤架上,紫藤枝繁叶茂。

名人思考白82时,流水声飘送到对局室来。他向下俯视,看见夫人站在泉水的石桥上,往水里投掷麸饼。响起了鲤鱼群聚拢过来的拨水声。

这天早晨,夫人对我说:

“家里来了京都的客人,我这就回家去。近来东京也变得凉爽,酷暑似乎过去了。”

“不过,天气一凉快,我又担心他会不会感冒....

夫人站在石桥上的时候,飘起了毛毛细雨。不久大颗的雨点下个不停。大竹七段不知道下雨,别人告诉他时,他说了声:“大概老天爷也患肾脏病了。”然后望了望庭院。

真是个多雨的夏天。到箱根以来,没有一个对弈日是晴朗的。而且晴雨无常,以现在这场雨来说,也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七段思考黑83时,阳光还投射在八仙花上。山上的一片绿意,润泽有光,像是被洗涤过的。谁知上空旋即又阴沉下来。

83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长考,费时超过了白70所用的一小时四十六分钟的纪录。七段支着双手,连同坐垫一起往后挪动了一下,然后凝视着棋盘右边。不一会儿又将手揣在怀里,挺着肚子。这是七段要长考的前兆。

进行到中盘时,每走一手都是相当困难的。黑、白的范围大致分明了。结局如何,还无法准确估计,但眼下已到了可以确实估计的时候了。就这样进入收官或是杀入敌阵或是在某处挑战?这时候可以看出这盘棋的大势,拟定作战步骤,判断胜负了。

在日本学习围棋后返回德国、号称“德国本因坊”的非利克斯。蒂尤巴尔博士,给别人这场告别赛拍来了贺电。晨报刊登了两位棋手阅读博士电报的照片。

今天白88封盘。八幡干事马上说:

“先生,这是祝贺八十八大寿啊。”

名人的脸颊和脖颈显得更加瘦削了。比起酷热的七月十六日那天愈发精神抖擞了。也许可以说他掉了肉,骨头空出,反而显得意气风发。

谁也没有想到名人在五天后的对局中病倒了。

黑走83时,名人迫不及待,猛然站起来,顿时全身疲惫不堪。这时是十二时二十七分,当然是午休时间。名人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过的。


二十三


“我曾拼命求神灵保佑,别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大概是信心不足的缘故吧。”名人夫人于八月五日早晨对我说。

“能不这样就好了。我实在担心。过份担心,反而....这么一来,只好求神灵保佑了。”夫人还这么说道。

我这个观战记者,好奇心很强。名人作为竞赛中的英雄,吸引了我。我听到他妻子的话,仿佛被人捅到痛处,无言可对了。

下了这盘棋,名人原来的心脏病加剧了,胸口早已憋得慌,他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

八月二日,他的脸部开始浮肿,胸口也疼痛起来。

八月五日,按规定是对弈日。最后决定上午只下两个小时。这之前,名人还要接受诊视。

“医生呢?....”名人问罢,听说医生到仙石原看急诊去了,他就催促说:“是吗,那就开始吧!”

名人一坐到棋盘前,两只手就稳稳当当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然后交叠双手,轻轻地放在膝上,挺直身子。看上去脸部表情像是一个哭出声的孩子。他紧闭的双唇,使脸颊显得格外浮肿,眼睑也肿胀了。

对局基本上按规定时间从上午十时十七分开始。今天晨雾变成了暴雨。不多久,早川下游那边又明亮起来。

启封白88,大竹七段下了黑89,是十时四十八分。这样,名人下白90时已过晌午,快一点半中还没决定下来。他强忍病痛,整整思考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期间,名人始终正襟危坐。脸上的浮肿,反而消退了些许。这时,终于决定午休了。

按惯例休息一小时,今天却歇息两个小时。名人接受了医生的诊视。

大竹七段也说:自己闹肚子,连服了三种药,还吃了预防脑贫血的药。七段过去曾在对局中晕倒,不省人事。

“棋艺欠佳,没有时间和身体不适,这三件事凑在一起,引起了脑贫血。”

有关名人的病,大竹七段这么说:

“我是不想下的,可是先生说无论如何也要下。”

午休过后,返回对局室之前,名人的白90封盘决定下来了。

“先生,您受累了。”大竹七段慰问道。

“我净信口开河,很对不起。”名人少有地道过歉后,就中途暂停了。

“脸浮肿我倒不在意。这里乱糟糟的,真不好办。”名人来回抚摩着自己的胸口,对文艺部长久米陈述自己的病痛。

“每当气喘、心跳,或是胸口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原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呐。打五十岁起,我就感到年龄不饶人啦!”

“常言道,老当益壮嘛。”

“先生,三十岁以后,我也感到上了年级哩。”大竹七段说。

“你还年轻呐。”名人说。

名人在休息室里同久米部长坐了片刻,还闲聊了一阵少年时代的往事,比如到神户去,在接受检阅的军舰上第一次看见电灯之类。

“生了病,医生禁止打台球,真不好办啊。幸好还可以下下将棋。”名人说罢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

名人说可以下下,恐怕不只是可以下下吧。久米对今天马上就要挑战、决一胜负的名人说:

“还是搓麻将好,不用费脑筋。”

午饭时,名人只吃了酸梅就稀粥。


二十四


是由于名人患病的消息传到了东京,文艺部长久米才来的吧。弟子前田陈尔也来了。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岩本六段两人,是在八月五日一起到达的。联珠棋名人高木在旅游中途顺便来到了。正在访问宫下的土居将棋八段也来游学。棋赛场面,热闹非凡。

由于久米的体贴,名人不下将棋而搓麻将,对手是久米、岩本六段和砂田记者。这三人都是谨小慎微,名人却专心致志,独自沉思。

“你呀,太认真思考,脸就浮肿啦。”夫人担心似地贴在名人的耳边说。名人似乎没有听见。

高木乐山名人在他们旁边指点我移动联珠棋和活动五目。高木名人对所有的游艺都十分精通,而且很会琢磨新的游戏,使周围的人都感到快活。今天还听说他设计了一种“闺秀”的游戏。

晚饭后,名人又以八幡干事和五井记者为对手,下联珠让了两子,直下到更深夜半。

白天,前田六段只同名人夫人谈了片刻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旅馆。对前田六段来说,名人是他的师傅,大竹七段是他的师兄,他是担心万一被人误解和非议,才避免和对弈者会面的。也许是想起了有人风传名人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白 160的绝招是前田六段发现的,他才这样做的吧。

翌日,六日早晨,在《东京日日新闻》的照拂下,川岛博士从东京前来给名人诊病。据他说,病名叫主动脉瓣闭锁不全症。

诊视完毕,名人坐在病床上,又下起将棋来。以小野田六段为对手,采用“未成银将”的下法。然后高木名人同小野田六段对局,采用“朝鲜将棋”的下法。名人靠在扶手上观战。

“好了,搓麻将吧。”名人着急地催促道。

“我不会搓麻将,凑不够数。”

“久先生呢?....”名人说。

“久先生同大夫一起回去了。”

“岩本兄呢?....

“也回去了。”

“是吗....都回去了吗?”名人有气无力地说。他那种寂聊,深深地感染了我。

我也回到轻井泽去了。


二十五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同东京的川岛博士,以及宫下的冈岛医师商量之后,决定按照名人的意愿,让他继续对局。不过,由原先每隔五天一轮,一天五个小时对局,缩短成每隔三、四天一轮,一天两个半小时对局,以减少名人的劳累。每次对局前,还要接受医生的诊视,得到医生同意才能弈战。

来到这里,缩短后边的日数,是为了让名人能从疼痛中解脱出来,完成这盘棋而采取孤注一掷。为了一盘棋,竟在温泉旅馆呆上两三个月,这是太过分了。如通常所说的,这是“禁闭式”的。就是让人“禁闭”在围棋的境界里。这期间,假使每隔四天休息,回家一次,摆脱围棋,就可以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而实际上是把有关人员都禁闭在对局场地所在的旅馆里。这就不能松劲了。要是两、三天或一周,问题倒不大,可关上两、三个月,对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来说,却是残酷的。今天的对局,当然是惯例禁闭,即使存在老人和时间长的问题,人们也不会认为这是缺德的吧。或许连名人本人也把这种过分的对局条件,看成是英雄的桂冠呢。

名人不到一个月后就病倒了。

然而,来这里之后,对局条件改变了。在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重大的事。如果不依照当初的协议进行,名人是可以放弃这盘棋的。但名人毕竟没有那样讲,只是这么说:

“我休息三天,不能消除疲劳。一天下两个半小时,鼓不起劲儿来。”

这是作了让步,但大竹以年老的病人为对手弈战,其处境是相当困难的。

“先生有病在身,我强求他下,会使他为难的....我是不想下了,先生非下不可,也许社会上不会这样看。而且会从相反的方面想。如果继续对局,先生的病痛加重,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可不得了,一定会在围棋史上留下污点,遗臭万年的。从人情上说,应该让先生好好静养,病愈再谈下棋,不好吗?”

不管在谁的眼里,对手是重病者。无论如何,总难以同他对垒吧。因为自己是不愿意让人家认为,自己是趁对手生病,取巧获胜。倘使败北,更是声名狼藉。眼下胜败尚未分晓。名人一面对棋盘,自己便容易忘记病痛。这反而对想尽量把对手的病痛忘记的大竹七段不利。名人完全成了悲剧的人物。报上也这样写道:名人谈过,纵令继续下棋,死在棋盘旁,也是出于棋手的本愿。他最后成了以身殉艺的名人。神经质的七段对于对手的病痛漠不关心,也不同情,非要对弈不可。

报社围棋记者甚至说:让这样的病人下棋,是不和人道主义的。但是,正是举办告别赛的报社自己,却想方设法让名人继续对弈。这盘棋在报上连载,深受群众的欢迎。我写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连不谙围棋的读者都阅读了。也有人对我悄悄说:名人可能担心这盘棋半途而废,庞大的开销怎么办?这种胡乱猜疑,未免过于牵强了。

总而言之,下一个对弈日--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全体人员说服大竹七段同意续弈。人家说东他说西,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娇儿似的别扭劲,似是点头同意了,其实又不然,显得非常顽固。报社有关记者和棋院工作人员笨嘴笨舌的,实在无法对付他。安永一四段是大竹七段的知心朋友,又善于处理纠纷,他自告奋勇去说服七段。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半夜里,大竹夫人抱着婴儿从平冢赶来。夫人劝丈夫都劝烦了,哭了起来。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还是温柔、和蔼、有条不紊地根丈夫讲理。但这不是贤妻式的劝告办法。我从旁观察,深深佩服夫人的真心哭诉。

夫人原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姑娘。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在地狱谷旅馆深居简出研究新的布局的这段故事,在围棋界是众所周知的。我早已听说夫人从姑娘时代就是个美人。一些年轻诗人从志贺高原来到地狱谷,都说夫人的姐妹们很艳美。我的这个印象,是从诗人那里得来的。

在箱根旅馆里见面时,她已是一位不显眼的能干妻子,使我感到有点以外。不过,她抱着婴儿时那种不讲究穿戴、因操持家务而变得憔悴的形象,还残留着当年山村牧歌式的风采。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温顺而贤惠的妻子。她抱着婴孩,如此文雅,我是从没见过的。真使人不胜惊叹。八个月的男婴,长得端正、威风,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蕴蓄着大竹七段的勃勃雄心。婴儿肌肤洁白,可爱极了。

此后过了十二三年,今天大竹夫人一见我就提起那孩子的事。

“这是承先生夸奖过的婴儿....”夫人说着指了一位少年。她还常常提醒孩子说:“你还是婴儿时,浦上先生就在报上表扬了你,不是吗?”

手抱婴儿的夫人眼泪汪汪地苦口劝说,大竹七段似乎心软了。七段是个忠实于家庭的人。

大竹七段即使同意续弈,他也彻夜未眠,苦恼已极。黎明时分,约莫五六点钟光景,他便在旅馆走廊上来回踱步。有时一大早穿好带家徽的礼服,怏怏不乐地躺在正门大厅的长椅上。


二十六


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依然浮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太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用自来水人工造成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了“以后怎么办”的纠纷之时,他自己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儿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影子、淡淡的白云,这是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它们的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人的脸枯干而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更加暗淡、凄伧。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有看一眼名人。今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十分同情名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作为他的一本少有的私小说中的“自我”,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无价值吧,它是绝对无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专一性,来考虑自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总觉得这无关紧要,能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也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了多少劳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源,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封盘时间十二点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完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这倒也心安理得。”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呆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


二十七


名人活像比赛中的饿鬼,闭门不出,陶醉于一决胜负,这样肯定会更加伤害身体。名人不是乐天派,总是郁郁不乐。对局时,无论是休息还是离开棋盘,他都是只知道沉溺于比赛之中,名人是不出去散步的。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地说也比较喜欢其他的胜负游戏。名人的态度却迥然不同。他从未轻松地消遣过,从未适可而止。他很有长劲儿,没完没了的,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从不见他去散心或消遣,像是被胜负的鬼迷住了心窍,叫人生畏。他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同下棋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无论如何这是给对手添麻烦,可名人自己却总是那样实在而又纯洁无垢。

名人那种忘我精神与众不同,使人总觉得它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从中途暂停到晚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名人也是醉心于赛事。列席的岩本六段刚喝过晚酒,名人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唤来。

箱根首次对弈那天,中途暂停后,大竹七段刚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对女佣说:“要是有棋盘,拿一个来。”他像是在分析刚才的战局,却传来了放棋子的声音。名人也听见了,他却马上换了便服,无拘无束地出现在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他让两子,同我下起联珠棋来,只战了五六个回合,他就轻易地把我击败了。“让两子有点闹着玩,真没意思,还是到浦上的房间去下将棋吧。”名人说着兴冲冲地站起来走了。于是他同岩本六段下,让了飞车,晚餐时分才告结束。六段微带醉意,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一边拍打着裸露的大腿。他败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七段的房间里,继续传来轻轻的放棋子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他下来了,他让了飞车,故意捉弄砂田记者和我,一边说道:

“啊,我一下将棋,就想唱歌,太失礼了。实际上,我是喜欢将棋的,不知为什么我没去搞将棋而下围棋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思考,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下将棋的时间远比围棋长久。记得我四岁就学会了将棋,为什么学会了那么长时间,反倒不强呢?....

说罢,他欢唱起儿歌、民谣,以及他拿手的穿插着俏皮话的副歌。

“大竹君的将棋,恐怕是棋院里最强的吧。”名人说。

“哪里。先生也很强....”七段答道。“日本棋院没有一人是将棋初段的。先生经常下联珠棋吧?我不懂棋谱,一味使力气....因为先生已有联珠棋三段水平了。”

“虽说是三段,也敌不过行家的初段,还是行家强啊。”

“将棋名人木村围棋下得怎么样?....

“大致是初段吧。近来似乎强起来了。”

接着大竹七段同名人互不让子,下起将棋来,还伴以歌声。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

名人也被吸引住,不由得和着哼了起来: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名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名人的飞车杀入了敌阵,略占优势。

那时候,玩将棋还是很热闹的。可见自从名人一再患病之后,即使在消遣比赛中。也仿佛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在八月十日对局之后,名人已活像冥府里的人了,但仍然不得不去参加比赛。

下轮对局定在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十分孱弱,病情益发严重,医生禁止他对弈,工作人员也加以劝阻,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只下了一手,就决定停下这盘棋了。

对弈者一落座,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自己的膝前。对名人来说,这棋盒是很沉重的。之后,造成了中途暂停的局面。就是说,两人有秩序地你追我赶地走下去。起初名人的棋子好像是从指尖落下。随着棋局的进展,越下越有力,放棋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名人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用三十三分钟思考了今天这一手。本约定白 100封盘,名人却提出:

“我还能再下一会儿。”

也许他就是那种心情吧。工作人员连忙商量。但是既然已经相约,只好决定下一手就结束。

“那就....”名人下白 100封盘后,依然凝视着棋盘。

“先生,长期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加保重....

大竹七段寒暄过后,名人也只是应了声“噢”,就由夫人代答了。

“正好是一百手....这是第几轮了?”七段向记录员打听说,“十轮?....东京两轮、箱根八轮?下十轮一百手?....平均一天十手。”

后来,我到名人房间向他暂时告辞,名人却只顾呆呆地仰望着庭院的上空。

名人本应从箱根旅馆径直住入筑地圣加路医院,但据说这两、三天他不能乘坐交通工具。


二十八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要花三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呆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要写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局的旅馆住下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鼓动宣传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要非常郑重地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我不仅对棋赛非常感兴趣,对棋道也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野站,我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架上以后,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啊,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东奔西走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是很有意思的,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本话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的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日本人对过弈,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按照这种风格继续对弈。对方输了好几盘而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的百折不挠的精神算是折服了。对于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我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自己操的外国语,是从语法学起的,讲话像争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不大合适吧。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到围棋爱好者在特尤巴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了欢迎。我以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这有点轻率,不过,一般来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自古以来东方的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塔的称号。秀哉名人出家了,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僧日海三百年圆寂时,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显的。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花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是围棋也如同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吧。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也就是说,倘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是拥有相当的水平的棋手的,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种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六段的天才之所以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在日本受到敬重的,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棋书。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练,他的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于会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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