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一直看到名人倒下。我对这盘棋最受感动的时候,多么想听听有关触及精神境界方面的解说啊。
文艺春秋社的斋藤龙太郎在附近的旅馆里疗养,我们在归途中顺道去探视了他。斋藤告诉我们,直到刚才他还在吴清源的邻室。
“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传来放棋子的声音,很响亮哩。”
斋藤还说,他看见吴清源把探病的客人直送到大门口,举止非常稳重。
名人的告别赛结束不久,我和吴清源应邀到南伊豆的下贺茂温泉去,听到了一个有关围棋梦的故事。据说有人在梦里找到了绝招,醒来后还记得一部分着法。
“下棋的时候,自己也往往感到这盘棋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就想:是不是在梦里见过的棋呢?”吴六段说。
据说,在人们的梦中,大竹七段出现次数是多的。
三十
名人入圣加路医院之前,我曾听他谈过:
“由于我生病,这盘棋中途暂停了。不过,我不希望第三者拿未下完的一盘棋随便评头论足,对黑白子说三道四。”这番话颇似名人在那种场合的语气。不是对弈者毕竟是不知道作战的发展趋向的。事实恐怕也是这样吧。
这时候,名人对局势似乎抱有希望。下完棋之后,名人对《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和冷不防地流露了这么一句:
“入院时我没有想过白子下得不好。当然,也感到有点奇怪。倒没有明确想过是会输棋的。”
黑99刺中原的虎,白 100接是住院前的一蜇棋。名人在其后的讲评中也说:倘使白 100不是连接棋,而是抑制右边的黑子,防止侵入白模样,“恐怕黑子面临的局面也不容乐观吧”。又,白48可以打在下边的星位,作为布局,“占要地,不能不说也是白子得意的着法。”名人早就在这里看到了“相当有希望”。可以认为,“黑子让白子占要地下47,是过于稳健。应该说是缓着。
然而,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中写道:如果黑47走得不稳健,在那里势必给白子留下施展手段的余地,这是他所忌避的。另外,据吴六段的解说,黑47是绝招,是稳健的着法。
黑稳健地走47,接着白占领下边的星位大场,这时候,在旁观战的我不禁吓了一跳。倒不是说,我从黑47这一手感受到大竹七段的棋风,而是似乎觉得七段已经悟到自己在此面临决一胜负的形势了。他让白爬在第三线,自己却牢固地筑起一道直到黑47为止的厚墙。从这里可以看出大竹七段浑身充满了力量。七段稳扎稳打,采用了绝不输棋和绝不中对手圈套的着法。
在中盘百手附近,细棋形势或者说形势还是不明朗的。轮到黑子下棋,毋宁说这是大竹七段稳妥的有胆识的作战布局。论厚实,黑子略胜一筹,首先黑子阵势牢固,然后一步步侵消白模样,即转入七段拿手的战术。
大竹七段曾被誉为本因坊丈和名人的再世。丈和是古往今来首曲一指的力棋,秀哉名人也经常被人誉为具有丈和的棋风。棋下得稳重,以战为主,凭实力克敌。这是一种豪放而强烈的棋风。他善于挽救危急和适应变化,每每创造出精湛的棋局,在业余棋手中更有威望。他们这么想:这两人均以力量对力量,连连激战,纵观全局,你争我夺,可能会呈现出一派丰富多彩的棋势吧。可是这种期望完全落空了。
大概大竹七段早已有所警惕:“正面对付秀哉名人的拿手招数是危险的。”因而他极力避免卷入广泛的战斗和难解难分的纠葛之中,竭力缩小名人作战的余地;另一方面努力把棋局引向自己拿手的形式。虽然让白占领大场,也是为了牢固地站稳脚跟。这种坚实的着法,不仅不是消极的,而且潜在积极的因素,充满了坚强的自信。表面上坚韧自重,实际上内中蕴含着力量。因此,既已定下快攻的目标,就不能不相机强攻了。
不论大竹七段多么警惕,在一盘对局中,名人总有机会强行挑战的。白子也是在两角先下,这是很有趣味的棋。白子目外,黑子进入三三的左上角,对六十五岁的名人最后一盘胜负棋打出了新的招数。果然,不久这角上风云变幻,把棋势弄得复杂极了。连名人也觉得这是很重要的棋,他避开复杂变化中的混战,选择了简截了当的着法。尔后棋到中盘,基本上是按黑子的招数走了,于是大竹七段使出浑身解数,不大工夫就自然而然导致细隙的形势。
当然,这盘棋按黑子着法,必然形成细微的局面,大竹七段每一手也要好好保留下来。但是,白子已成功在望。这倒不是名人施展了特别战术,也不是钻了黑子的败着,而是顺着黑子稳健推进的招法,流水行云般的,轻轻松松在下边划了白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微妙的胜负局势,这也许是名人达到了成熟的境地吧。名人的棋力决不因高龄而减弱,也不因病痛而受到损伤。
三十一
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回到世田谷宇奈根的宅邸时说:
“回想起来,打七月八日离开这儿,约莫过了八十天,夏去秋来,都没在家呆过啊。”
当天,名人在附近散步了二三百米,这是近两个月里走得最远的一次。在医院里整天卧床,腿脚没劲,出院两周,好歹能坐直了。
“五十年来,我习惯正襟危坐,盘腿反而觉得痛苦了。在医院里净躺在病榻上,回到家中,现时还不能端坐;用饭时,把桌布耷拉在前面,坐下把腿藏起来,大模大样的。与其说盘腿,不如说将两条细腿伸了出去。过去从未有过这种动作。我不能长时间端坐,这同对手下棋就不好办了。我正努力恢复正坐姿势,还不能说很有把握。”
名人喜爱的赛马季节已到。他心脏不好,非常谨慎从事。不过,他实在忍耐不住了。
“带有练习走路的意思,我试着到府中市去了。在那儿看了赛马,太痛快了。我心头涌上了一股'能下棋'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回到家中,却已累得精疲力尽,这是体质还很虚弱的缘故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去看了两次赛马,下棋似乎不会有什么障碍了。于是,今天决定在十八日左右继续对弈。”
名人这些谈话,是《东京日日新闻》黑崎记者记录下来的。谈话里提到的“今天”,是指十一月九日。名人的告别赛于八月十四日在箱根暂停之后,正好是第三个月又能继续参战了。临近冬天,对局地点改在伊东的暖香园。
在弟子村岛五段和日本棋院八幡干事的陪伴下,名人夫妇在对局前三天的十一月十五日到达暖香园。大竹七段于十六日也来了。
在伊豆,蜜桔山美极了,海边的夏蜜桔和橙子一片黄橙橙。十五日阴天,冷飕飕的。十六日小雨,广播电台说,各地都降了雪。可是十七日天气和暖,成了伊豆的小阳春天气。名人到音无神社和净池运动去了。对不爱散步的名人来说,这是难得见到的。
箱根对局前夜,名人把理发师唤到旅馆里来。十七日,在伊东也让人剃了胡须。同在箱根一样,夫人在背后支着他的头。
“你们那里也能把白发染黑吗?”名人一边对理发师喃喃地说,一边将深沉的视线投向午后的庭院。
名人在东京把白发染黑了才来的。染黑了白发再参战,对名人来说,是很不相称的。名人在对局中途病倒之后,也想这样打扮一番吧。
平时名人把鬓角理得很短,现在却留得很长,梳了个分头,而且把白发染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不过,经过理发师的剃刀的修剪,褐色的皮肤和高耸的颧骨便裸露出来了。
同在箱根时一样,名人脸色苍白,却没有浮肿。看上去也不是十分健康。
我一来到暖香园,马上到名人的房间里探望去了。
“噢,啊....”名人茫然若失地说:“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我曾去圣路加医院请大夫诊视,饭田博士也歪着脑袋说:' 心脏病未愈,这次胸腔内又有些许积水。' 来到伊东之后,还请大夫瞧过,据说是支气管炎....大概患感冒了吧。”
“哦?”
我也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旧病未愈,又添了两种新病。三种病哩。”
日本棋院和报社的人也都在场。
“先生,请不要把您的健康情况告诉大竹....”
“为什么呢?”名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怕大竹唠唠叨叨,把事情弄复杂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不好隐瞒。”
“你还是不让大竹知道好,要不他又像在箱根时那样,嫌您是病人呐。”
名人沉默不语。
过去任何人问及名人的健康状况时,名人都是不介意地如实相告。
名人断然把嗜好的晚酌和香烟戒掉了。名人在箱根几乎不走动,如今在伊东努力到户外运动运动,想多吃点东西了。他还将白发染黑,也许就是那种决心的表现吧。
我问他下完这盘棋,是按往年惯例到热海或伊东避寒去,还是再住院,名人突然开心地说:
“噢,其实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哩....”
他还说,迄今没有倒下而能够弈战,恐怕是由于自己“心不在焉”的缘故。
三十二
前天晚上,暖香园对局室换上了新铺席。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一踏入这房间,还嗅到飘溢出一股新铺席的气味。小杉四段从奈良屋搬来了在箱根使用过的名棋盘。名人和大竹七段就坐后,一打开棋盒盖子,黑子便漾出一股夏天的霉味。他们让旅馆的掌柜和女佣来帮忙,当场把霉菌拂去。
名人启封白 100,已是上午十时半了。
黑99对白中央虎形刺,白 100粘。在箱根的最后一天,名人只走了这一手。终局之后,名人讲评道:“白 100,虽说是在病重住院前夕,中途暂停时走的一着棋,也未免有点考虑不周。这里应该是脱先,应在'18.十二' 位立,以此巩固右下角的白空。黑既然刺了,势必会断。白被断,也不那么难受。倘使白 100固守地域,黑子形势恐怕也不容乐观。”但是,白 100不是坏棋,也不是由于这手才把形势破坏的。大竹七段和第三者也都看出名人当然要走这步棋。
白
100封盘,大竹七段应该早在三个月前就看出来。我们这些外行人也会认为,接着的黑 101只有侵入右下角白空的一着,而这一着也只有二路跳进的一手。可是到了十二点午休,大竹七段也没有下这一步棋。
午休时间,名人走到庭院,这也是不多见的。梅枝和松叶闪闪生光。八角金盘和大吴风草也绽开了花朵。大竹七段房门外边的茶花丛中,先绽开了一朵带斑点的花。名人驻足花前,观赏着这朵茶花。
下午,松树的影子落在对局室的拉窗上。绣眼鸟飞来,啁啾鸣啭。大鲤鱼在房檐下的泉水里,游来游去。在箱根奈良屋旅馆喂养的是锦鲤,这家是黑鲤。
七段总是不走黑 101。名人也等累了吧,只见他平平静静地合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梦乡。
“这会儿可真难啊!”观战的安永四段嘟哝了一句,半曲着膝,闭上了眼睛。
究竟有什么可难的呢?我深感奇怪:是不是七段明知应走“18。十三”一间跳,却故意不走而消磨时间?工作人员也焦灼异常。七段作为对弈者,谈感想时说过:当时他犹豫是应跳在“18。十三”位呢还是爬在“18。十二”位?名人在某次讲评时也说:“这正是得失难分的时候。”尽管如此,续弈的最初一手,大竹七段花了三个半小时。总之,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走这一手,秋阳已经西沉,电灯也亮了。
名人只用五分钟,将白 102一间小飞向黑挺进。七段走黑 105,又思考了四十二分钟。在伊东的头一天,只走了五手,黑 105封盘。
这天两人所费时间,名人只花了十分钟;相形之下,大竹七段花了四小时十四分钟。从第一手开始,黑花了二十一小时二十分,超过了规定时间四十个小时的一半以上。这是空前的。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去出席日本棋院的升段赛,这天他们没有露面。
我曾在箱根听岩本六段谈过:“近来大竹先生的棋下得很不明朗啊。”
“围棋也有明朗不明朗之分吗?”
“当然罗。这是不同的棋风吗。唉,围棋是阴郁的玩意儿,令人感到不明朗。这个明朗不明朗,当然与胜负无关。这并不是说大竹先生变得软弱了....”
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八战全败。可是在选拔担任名人告别赛对手的新闻杯赛中,他却大获全胜。他的成绩很不稳定,真叫人吃惊。
针对名人的黑子的下法,也不能认为这是明朗的。它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恍如从地底迅速上升或者屏息叫喊似的。力量集结在一起,好像不是自由的流露。又好像是开头轻巧,后来渐渐咬紧的走法。
听说棋手的性格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同别人下棋时自己觉得不足、不足,另一类是觉得得意、得意。比如,大竹七段是前者,吴清源六段就是后者。
不足型的七段,自己也把这盘棋说成是非常细微的,倘使没有看准,就不随便下一子。
三十三
在伊东,过了一天,果然发生了纠纷。闹得几乎连下次续弈的日子都不能决定下来。
同在箱根那次一样,名人生病,要求改变对局的条件,大竹七段不肯接受。七段比箱根那次还要强硬得多。也许是在箱根吃了苦头吧。
这些内部的纠纷不能写到观战记上,因此我也记不清楚了。问题是规定的对局日期。
起初约定每次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在箱根就是这样进行的。间歇四天,本是为了让棋手休息。可禁闭在旅馆里,老名人反而更增添了疲乏。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也曾提出过缩短四天的休息时间。大竹七段却一口拒绝了。箱根最后一日,提前了一天,即仅在第四天就续弈了。这天名人只下了一手。虽遵守了规定的对弈日,可最终还是违背了从上午十时至下午四时对局的规定。
名人的心脏病是痼疾,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治好,这很难说,所以圣路加医院稻田博士才勉强同意他去伊东,并且希望他在一个月内下完这盘棋。在伊东的头一天,名人面对棋盘,眼睑有点浮肿了。
名人担心发病,才希望尽快获得解放。作为报社,也想方设法早日结束这盘深受读者欢迎的棋。日子拖长是很危险的。那就只有缩短对局之间的休息日。可是,大竹七段却轻易不答应。
“作为大竹的老朋友,我不妨去求求看。”村岛五段说。
村岛和大竹都是作为关西的少年棋手来到东京的。村岛入本因坊门下,大竹则拜铃木为师,两人很早就有了交情,同时又是同行关系,村岛五段对此是很乐观的。他心想:只要自己说明缘由拜托大竹七段,大竹七段总会理解的。谁知道村岛连名人身体欠佳也都照实说出来,结果适得其反,大竹七段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起来。他质问工作人员说:“你们对我隐瞒了名人的病情,又让我同病人对弈,是吗?”
对局期间,名人的弟子村岛五段一直住在旅馆,如果因为他常同名人会晤,而有损于胜负艺术的庄严,那么大竹七段早就生气了吧。前田六段是名人的弟子,也是七段的妹夫,他即使到箱根来了,也不在名人的房间里留宿,而住在另一家旅馆。
对局条件本是严肃的,企图把它纠缠在友谊或人情之上,改变它,这也使七段的怒意难消。
另外,同一个高龄的病人再次弈战,也可能使七段比什么都感到厌恶吧。况且对手又是名人,七段处境就更加困难了。
最后,事情越弄越复杂。大竹七段声称:不继续对弈了。同在箱根时一样,夫人带着孩子从平冢赶来权七段。还请来了一位名叫东乡的掌疗法医生。大竹七段曾向友人推荐过这位医生的治疗法,在棋手当中,东乡早已扬名了。七段不仅迷信东乡的治疗,就是在生活方面,也很重视东乡的意见。东乡有点像修行者。七段几乎每天早晨都年《法华经》,有时深信别人甚至到了依赖的程度。他也是个笃信恩德类型的人。
“东乡的话,大竹一定会听从的。东乡好像是劝他继续下吧....”工作人员说。
大竹七段劝我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请东乡检查一下身体吧。大竹显得又亲切又热心,我一到他的房间,东乡就用手掌按摩我的身体。
“哪儿都没有病。身子孱弱些,但是会长命的。”东乡马上说了一句。过了片刻,他又将手掌伸向了我的胸口。我自己试着触摸了一下,只觉得右胸上的棉袍暖和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东乡只是将手掌靠近,并没有触及我,左右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右边胸口是温乎乎的,左边却是凉飕飕的。据东乡说,这温热是经过治疗,右胸向外冒出了类似毒素的东西造成的。我的肺和肋膜不曾有过自觉症状,用 X光透视也未发现异样,只是有时右胸发闷,也许是曾经患过轻微肺病的缘故吧。就算留下了残根,右胸的感觉也反映了东乡的掌疗法是有功效的。可是怎么能透过棉袍使右胸温热起来呢?这使我震惊不已。
东乡也对我说:这盘棋是大竹七段的重大使命,如果出现类似放弃的做法,他终生势必遭到世人的唾弃。
名人只是等待着工作人员同七段谈判的结果,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做。谁也不会把细节告诉名人。名人大概不会知道纠纷闹到对手甚至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可是,徒然地打发日子,也着实叫人着急。名人到川奈饭店去消遣解闷。我也被邀去了。第二天,我又邀了大竹七段。
七段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却没有径直回家,依然在对局室所在的旅馆里住着。我认为经过劝解,他过几天是会让步的。果然不出所料,最后实际上还是每隔三天举行,当天下午四点中途暂停,这是二十三日达成的协议。在十八日中途暂停的第五天,问题终于解决了。
在箱根,对局每隔五天改为每隔四天举行。那时七段曾这么说道:“我休息三天,疲劳消除不了。一天下两个小时,情绪也提不起来啊!”
这回间隔休息时间缩短为两天了。
三十四
好容易刚刚达成的协议,又撞上了暗礁。
名人一听说事情已谈妥,就对工作人员说:
“马上从明天开始!”
大竹七段却说: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续弈吧。
名人非常沮丧和焦灼,他一听说达成协议,当场抖擞精神,恨不得立即对阵,于是作出了简单的反应。但是七段对此反应非常警惕。几天的纠纷,他的脑子已疲惫不堪,他想好好沉下心来,随时准备重新弈战。这是两人不同性格的表现。另外,七段由于过度费神,前几天起就一直闹肚子。再加上带来旅馆的孩子又患感冒,还发了高烧。溺爱孩子的七段,甚是担心。明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局了。
作为工作人员,让名人一直空等,事情是办得非常不漂亮的。可他又不好对难得高兴的名人说: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又要再延长一天。名人说“从明天开始”,是说得很坚决的。名人和七段的地位不同,必须说服七段。七段勃然大怒。他正在气头上,更不会答应了。七段声称要放弃这盘比赛。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呆呆地沉默不语,坐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等候,似乎都很疲乏了。他们难以应付,有点想放弃的样子。两人平素都是罕言寡语,属笨嘴笨舌类型的人。晚饭后,我也在这房间里。旅馆女佣来对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事要同浦上先生谈,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等您。”
“等我?”
我万没有想到。两人也望了望我。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只见大竹七段独自坐在那里。虽有火盆,房间还是冷飕飕的。
“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承蒙先生诸多关照,谢谢了。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弃这盘棋。像这种情形,实在是不能再奉陪下去了。”七段断然地说。
“啊?....”
“因此我想见您,向您致意....”
我只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所处的地位来说,大竹没有必要特地向我致意,可是他郑重其事地向我致意了。这是彼此友好的象征,我的地位也不同了。我不能只说声“是吗?”就不闻不问。
箱根发生纠纷以来,我都是旁观者,一切与我无关,多什么都不插嘴。就是现在,七段也不是同我商量,而是向我陈述。两人面对面坐着,我倾听七段诉说苦衷,这才第一次动了心思:我倒可以出面调停说点意见。
我大致讲了这些:作为秀哉名人告别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凭自己的力量进行弈战的。然而,这不是大竹个人在战斗,而是作为另一个新时代的选手、继承历史进程的代表在同名人对棋的。在选出大竹七段之前,曾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向名人告别赛挑战的决战”。首先是在六段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铃木、濑越、、加藤、大竹参加了七段级,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大竹七段完全战胜了。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师也都败在他的手下。铃木七段在风华正茂之年,本想争到先手,以战胜名人;或轮流先走,以攻如敌阵,不料根本没碰上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据说这使铃木遗憾终生。按理说,大竹应让这两位恩师获得再次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然而,大竹七段竟击败铃木七段。争夺决胜负的是连获四胜的棋手久保松和大竹这师生二人。这样看来,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大竹七段是作为两位恩师的替身与名人对弈的。比起像铃木、久保松这些元老来,年轻的七段的确是现今的棋手代表。大竹七段的知交和棋敌吴清源六段,也可能成为并列的代表。可是,他五年前同名人对局,采用新的布局,输了。吴清源虽然也获得了选手权,但他还是五段。对名人来说,从前不是真正对弈,情况不是像名人的告别赛那样。这之前,名人的胜负棋远溯十二三年前,对手是雁金七段。那时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是名人的宿敌,老早以前就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当然又战胜了。于是“常胜名人”最后的胜负棋,就是这盘告别棋了。这次对弈同雁金七段和吴清源六段的对弈,是有不同意义的。纵令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立即给下一代名人造成麻烦的吧。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时代的交接,后来人将会给棋界带来新的朝气。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大竹七段责任重大,凭自己的个人义气和具体情况就放弃这盘棋,这样做合适吗?大竹七段要活到名人现在这把岁数,还得有三十五年。也就是说这三十五年比出生后度过的三十年,还要多五年。同围棋昌盛时期在日本棋院培养起来的七段相比,名人过去所受的苦楚是不同的。总之,从明治的草创期,经过勃兴,到近年的昌盛,名人一直肩负着围棋的重任,是棋界的头号人物。成全这六十五年生涯的告别赛,难道不是后继者的本份吗?在箱根,病人虽有些任性,还是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了。他虽身体欠佳,还是想在伊东下完这盘棋,甚至还把白发染黑才来的。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吧。年轻对手却要放弃这盘棋,社会上都会同情名人,大竹七段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七段理由正当,也将会以争论不休或互相揭短而告终。事情真相,世人是不会知晓的。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告别赛,大竹七段放弃比赛,这也将载入围棋的史册。更重要的是,七段肩负着下一个时代的责任。如果他放弃这盘棋,人们有关终局胜败的揣摩推测,就会成为喧嚣而丑恶的街谈巷议。年轻的后来人妨碍病中的老名人的告别赛,这样好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七段仍无动于衷。也不说声“下吧!”。七段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他一再忍让,心里郁积着不服的情绪。这次如又让步,那就得不顾自己的情况,明天就下了。这样做,实在不能充分发挥棋术,还是不下更符合自己的心愿。
“那么,延长一天,从后天起可以吧?”我说。
“噢,是啊,不过已经不行了。”
“后天可以吧?”我叮问了一句。但我没说要同名人商量,就向大竹告辞了。七段再三向我招呼:他不再坚持了!
我回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五井记者正枕着胳膊躺卧着。
“大竹说他不下了吧?”
“对,他对我说不下了。”
八幡干事蜷缩着肥厚的脊背,凭靠在桌子边上。
“我觉得延长一天也还可以,我去找名人请求延长一天试试看吧。”我说。“我可以同名人谈吗?”
我到名人房间一落坐就说:
“其实,我是有事来求先生....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的,我是多管闲事,能不能把明天的对局改我后天进行呢?大竹先生说,希望能延长一天,他带到旅馆里来的那个小儿子生病,高烧不退,大竹先生很是担心。听说大竹本人也拉肚子....”
名人呆呆地听完之后,爽快地说:
“行啊!”
“就这么办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是,我不想马上离开,我同名人夫人闲聊了一会。名人后来不论是对延期或是对对手大竹七段都没有谈及一句。延长一天算不了什么,不过名人迄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着明天就要对局,这样情绪将会受到挫伤,对于竞技中的棋手来说,并不是一个不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工作人员也不敢贸然跟名人谈的。我这是受人之托。名人肯定敏锐地洞察到这点。名人若无其事地应允了,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先到工作人员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又到大竹七段的房间,告诉他说:
“名人说延长一天,后天进行也可以。”
七段出乎意外。
“这样,就是名人对大竹先生让步了,下次遇上什么事,也请大竹先生礼让一下吧。”我说。
夫人在床边服侍病孩,她向我郑重地表示了感谢。房间里凌乱不堪。
三十五
在相约的后天,即十一月二十五日--这是自十八日以来,事隔七天,又能续弈了。在棋院举行升段赛期间,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头天晚上也抽空赶来了。
名人的坐垫是绯红的缎面,配以紫色的凭肘,活像僧侣的座席。自名人棋家第一代日海,即算砂以来,本因坊家都是僧籍。
“现在的名人也是出家人,僧名叫日温,还穿袈裟呢。”八幡干事说。
对局室里挂着一块半峰的匾额,上面写着“生涯一片山水”几个字。我观赏着右下方的书法,回忆起报上刊登过的有关这位高田早苗博士病笃的报道。另一块匾额是中渊三岛毅博士书写的伊东十二胜记。另一间八铺席的房间力,悬挂着云水的流浪诗的挂轴。
名人身旁放着一个椭圆形的梧桐木大火盆。为了防止感冒,身后还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火盆,开水冒出了热气。七段说了一声“请便”,名人就一如原样地围着围巾,里面穿着毛线衣,外面裹上外褂似的御寒服。据说他有点低烧。
启封 105,名人用两分钟下白 106,大竹七段又陷入长久思考。
“真怪啊,时间到了。连这样有才能的人也用完四十小时,实在令人吃惊。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遭。是白白浪费时间吗?本来一分钟就能下完,可是....”大竹还说了些梦呓般的话。
这是个阴天,白头鸟鸣啭不已。来到走廊,看见泉畔开了两朵杜鹃花,也结了蓓蕾。黄[脊鸟][令鸟]鸟飞近走廊。远处传来了电动机扬起温泉水的声音。
七段下黑 107,花了一小时零三分。黑 101侵入右下白模样,这手是先手十四五目;黑 107在右下角扩大地盘,这手是后手二十目左右,这两手大得其益的都是黑子。这是有目共睹的。还是黑子下得顺手。
然而,在这里又轮到白子先手。名人满脸严肃的表情,他合上眼睛,静静地调整了呼吸。不知什么时候,红润的脸变成了紫铜色,脸颊上的肌肉忒忒地抽动。他仿佛连风声和法华大鼓声都听不见了。尽管如此,这一手,名人花了四十七分钟。这是名人在伊东唯一的一次长考。轮到黑 109,大竹七段又费了两小时四十三分钟,最后封盘。这一天,只进行了四手。花费时间,七段是三小时四十六分,名人仅仅花了四十九分钟。
“在此成败的重要关头,怎么也得走这一手。这是很凶猛的一手啊!”午休时分,七段半开玩笑地说。
白
108具有威胁左上角黑棋和减消中原黑厚的两层意义,并兼守左边白棋,这是绝妙的一手。吴清源也这么解说道:
“这 108是非常难的一手。我们抱着很大的兴趣注视着它究竟会下在什么地方。”
三十六
中间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对局的早晨,名人和七段两人都说肚子痛。据说大竹七段从五点就醒来了。
黑
109封盘后,七段立即脱下裙裤走了。他返回座席时,看见白 110,吃惊地问道:
“已经走了吗?”
“你不在时走了,对不起....”名人说。
七段交抱双臂,边倾听风声边说:
“大概又刮寒风啦。叫做寒风恐怕也可以吧。都已经十一月二十八日了嘛。”
昨夜的西风,清晨方才停息,但不时又呼啸着掠过长空。
白
108盯着左上角的黑子。七段守黑109、111,完全活了。这角上黑子的形是:白一走进来,要么死要么劫,这像是死活问题,难就难在这万千的变化上。
“要不要插手这角上呢?不插手恐怕不行啊。长期负债,欠债总得付高利息的。”黑 109启封时,大竹七段这么说。
这角上的谜也被黑子解除,安定下来了。
今天上午不到十一点就进行了五手,这是很难得的。黑 115终于到了胜败的关键,黑将侵消白的大模样,这时七段是不会轻易下子的。
名人一边等待黑走,一边闲谈起热海鳗鱼铺的饭盒和泽庄的事。还谈了诸如火车只开到横滨,然而转乘轿子,在小田原歇一宿,才来到热海之类的往事。
“我当年,约莫十三岁光景,是五十年前了....”
“这是往事啦。那时节,家父恐怕还没出世哩....”大竹七段笑了。
七段思考的时候,说是肚子痛,离席了两三回。他不在时,名人说:
“真有耐性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吧。”
“快一个半小时了。”做记录的少女回答时,正午的汽笛嘶鸣了。少女用她拿手的读秒法,估计着汽笛长鸣的时间。
“正好鸣一分钟,最紧的时候是五十五秒。”
七段回到了座位上,在额头上擦了镇痛油,用手指揉了揉。身旁也放有微笑牌眼药。人们看见他这副样子,以为十二点三十分午休以前他再不下了。十二点八分,却响起了响亮的放棋子的声音。
依在凭肘上的名人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便端正坐姿,拉长下巴颏,张开上眼睑,通观全局似地凝望着棋盘。名人眼睑厚,眼角深,凝眸发出清澈的光。
黑下 115,始终坚持稳健的走法,白不得不坚守中央的地盘。午休时间到了。
下午,大竹七段在棋盘前坐了一会儿,回到了房间,在咽喉处涂了药,又转回来。周围飘荡着一股药味儿。他也滴了眼药,还带了两个怀杯。
白
116花了二十二分钟,直到白 120,进展都很迅速。白以
120稳健而缓慢的形式与之周旋。名人在三角妙处严密地抑制住局势。这是胜负的关键,双方都全神贯注。稍一疏忽,将会损失一目以上。在这样的细微局面下,是不能让步的。这是胜负见分晓的微妙一手,然而名人仅用了一分钟,竟使对手为之胆战心惊。何况名人下白 120之前早就估算过了。他微颤着脑袋,快速地数着棋盘上的目。这种估算,叫人生畏啊。
人们议论,胜负大约一目上下。如今白力争胜两目,黑也必须加强子力。大竹七段扭动着身子,头一次在那张圆圆的稚气的脸上暴起了青筋。响起了急促的扇扇子的声音。
连怕冷的名人也展开了扇子,神经质地扇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们两人的表情。不大一会儿,名人如释重负,显得轻松了。轮到七段走时,他脱下外褂,说:
“思考起来没完没了,真热啊!对不起。”
随着,名人也用双手将衣领翻起,向前伸出了脖颈。真是一副滑稽的动作。
“热啊,热啊!又思考了那么长时间,真不好办啊!....看样子要出败着,要出问题啦。”大竹七段竭力控制起伏的心潮。他花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长考,于下午三时四十三分下黑 121封盘。
在伊东续弈以来,三天的对局里,黑从 101到 121,共走二十一手,双方费时是:黑十一小时四十八分,白仅用一小时三十七分。倘使是平常的棋,大竹七段只走十一手就到时间了。
白、黑所花的时间相当悬殊,令人感到名人和七段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存在着什么差别。其实费时推敲本是名人的棋风。
三十七
每晚总是刮西风。但是对局的十二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到处充满着阳光。
昨日白天,名人下过将棋之后,到镇上打台球去了。晚上他同岩本六段、村岛五盾、八幡干事搓麻将,直到十一点才罢。今早不到八点便起床,到庭院里散布。庭院里,落了一地红蜻蜓。
大竹七段的房间是在二楼上。楼下的枫树还有一半叶子是绿色的。七段七时半起床。他说肚子剧痛,可能会病倒。桌面上放着十来种药品。
老名人的感冒总算痊愈了。年轻的七段却毛病百出。比起名人来,七段显得更加神经质。他们两人的体制,是不能单从外表来看的。名人一离开对局室,就想尽力把棋局忘却,沉溺在别的比赛中。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再接触棋子了。而七段即使在休息日,也要面对棋盘,孜孜不倦地研究暂停的棋路。这可能不光是年龄相异,风度也各不相同吧。
“'神鹰号'于昨晚十点半到达....真快啊。”名人一日早晨到工作人员房间聊天来了。
光灿灿的朝阳,照射在朝东南的对局室的拉窗上。
续弈之前,谁会知道发生了一桩怪事呢?
八幡干事让对弈双方看过封纸之后,打开了信封的封口,取出棋谱,一边在棋盘上摆子,一边在棋谱上寻找黑 121封子,竟没有找到。
封盘是不让对手和工作人员看见,由轮到的棋手亲自写在棋谱上,然后放在信封里的。上次中途暂停时,大竹七段是走到廊道上写的。对弈者在信封上打了封印,再放在另一个大信封里,由八幡干事加上封印。到下次续弈的早晨,这个大信封一直存放在旅馆的保险柜里。名人和八幡都是不晓得大竹七段的封子的。但是旁观者猜来猜去,大致上还是可以推测出来的。黑 121封子,究竟下在什么地方呢?它是这盘棋的高潮,连我们这些观战的,也都紧张得屏声敛息。
这封子本来是应该找到的。可是八幡干事却慌里慌张地窥视棋谱寻找,一时竟找不到。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喊出“啊”的一声。
黑已经摆下棋子。我远离棋盘,也不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他的用意何在。他无缘无故地远离了酣战的中原,下在上边了。
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这简直像是走劫材的一手。我顿时心中不乐,十分激动。大竹七段这手是为了封盘而封盘,还是把封盘作为战术来运用?我怀疑:这是懦弱与卑劣的表现。
“我以为会走中原呢....”八幡干事苦笑了,然后离开了棋盘。
黑正指向减消从右下方到中央的白大模样,展开了攻防战。酣战中哪能抽手到别的地方去呢。八幡干事一直从中央到右下的战场上搜索,这是理所当然的。
名人针对黑 121,走白 122,使上边白棋做眼成活。倘使脱了先,八目空地的一团白棋就会被吃掉,没有应手了。
七段把手伸进棋盒里,抓起棋子,可又思考了好大一会儿。名人紧握双拳,放在膝上,歪着脑袋,屏住了呼吸。
黑
123花了三分钟,果然又把手折回减消的白地,首先侵入右下,然后用黑 127,再次杀向中央。黑 129终于杀入中腹的白地,打掉了刚才名人白 120扩大到三角处的锋芒。
“白子强走 120。大概黑子也下定决心,强走 123至 129。黑子这种走法,在细棋里是常见的。这是决胜的一种气势。”吴六段这样解说。
名人对黑子的拼死气势却置之不理,从这儿腾出手来反击右方,压住黑的出击。这简直是意外的一手。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紧张起来,仿佛被名人的阴气击中了。这是名人在大竹七段头号目标的 129位上发现有隙可乘,回过头来杀回马枪呢;还是自己负伤,倒打别人,以求激烈的搏杀?甚至令人感到,这白 130,与其说是决胜的气势,莫如说是名人愤怒的一手。
“棋局越演越烈,真了不起啊!这....”大竹七段反复地说。在思考黑下一步 131时,午饭时间已到。这一刻,列席的岩本六段也感叹地说:
“遭到猛烈的攻击,挨了厉害的一手了。确实是惊天动地啊!眼看快要填空眼,不料竟遭对手杀了个回马枪....”
“所谓战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意思是说,在实战中,常常是风云变幻,突然冷爆出一些无法预料的战局而决定命运的。白 130就是属于这类情况。对弈者的运筹帷幄,外行人自不消说,就是专业棋手的估计,都因这一手而立即落空了。
我是外行人,还不知道白 130这一手是“常胜名人”的败着。
三十八
然而,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局面。午休时刻,不知是我们自然而然地跟着名人走,还是名人有意地邀请我们去,回到名人的房间,刚要落座,名人就对我们说:
“这盘棋也就算完了。大竹下了封子,我就不行了。这好比在难得的图画上涂了黑墨一样。”
名人的声音细小而激越。
“我看到了这一手,曾想过干脆放弃算了。到此一切都完了....我也想过,是不是放弃比较好。但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又重新考虑。”
我记不清是八幡干事还是五井记者在场,或是他们两人都在场,反正我们都鸦雀无声,沉默不语。
“下了那一手,休息两天,他是要进行研究的啊。真滑头。”名人吐了这么一句。
我们没有搭话。我们不便附和名人,也不能为七段辩护。但是,我们对名人的话,是抱有同感的。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察觉名人甚至考虑放弃了事。他竟是那样愤怒,又是那样沮丧。然而,名人一面对棋盘,无论脸色还是举止都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来。谁也不曾察觉名人内心产生了那么大的动摇。
八幡干事在棋谱上一时找不到黑 121封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才继续弈战,我们只顾注意这点,因而没有看见名人在这个过程中的表情。不过,名人在离开对局时,也就是在一分钟之内,便走了白 122。难怪我们没有看出名人内心的不安。这步棋不是在八幡干事找到封子之后的一分钟下的,而是在未到规定时间之前就下了。尽管如此,在短暂的时间里,名人还是按捺住起伏的心潮,始终保持着对弈的态度。
名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弈。我仿佛从他那里意外地听到了愤怒的语言,心里反应更强烈了。从六月到十二月,今天名人还坚持下这盘告别棋,令人感慨万千。
名人一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来精雕细刻。倘使把这盘棋比作一幅绘画,那么他就是在兴致盎然、灵感涌现的时候,突然地在画面上涂抹了一层黑墨。围棋也是在黑白一连串之间下子的过程中,包含了创作的意图和结构,如同音乐,反映了心潮起伏和旋律。音乐若是忽然跳出一个古怪的音阶,或二重奏的对手突然伴奏出离奇的曲调,这就是一种破坏。围棋有时由于对方错看或漏看,也是会损害一盘名局的。总之,大家对大竹七段的黑 121感到意外、震惊、奇怪和怀疑;它破坏了这盘棋的节奏和旋律,这是无可争辩的。
果然,这一封子在棋友之间或是在社会上议论纷纷,成了话题。在这个地方下黑 121,我们这些外行人确是感到诧异和突然,心情也是很不舒服的。然而,后来在专业棋手中,也有人认为:在这里下黑 121是适时的、有效的。
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一文里这样写道:
“我想,早晚总是要下黑 121的。”
据吴六段解说,如果白走了“5.一”、“6.一”的一扳一接,“黑即使走 121,白可以不走 122,而走'8.一'位活净。黑就少一个劫材了。”他只是简单地触及黑下 121的意义。大竹七段下这一手,肯定也是考虑到这层意义的。
只是正值中原酣战,又是封手,因此惹怒了名人,让人们产生了怀疑。就是说中途暂停的这一手,即当天的最后一手,倘使是为了权宜之计,在困难的情况下才下的话,那么在三天后续弈之前,就要充分研究今天最后理应走的这一手。就是日本棋院的升段赛,有的棋手在剩下一分钟进入读秒阶段,迫不得已,也是走这种类似劫材的棋,来延长一分寿命的。也有的棋手潜心钻研,使中途暂停或封盘对自己有利。新的规则,产生新的战术。在伊东续弈之后,一连四次都轮到黑子封盘,也许不尽是偶然吧。名人自己也说:“如走白 120松,我是不会满意的。”可见他心情是紧张的。接着就是黑走 121。
总之,那天早上大竹七段的黑 121,激怒了名人,使他沮丧、动摇,这是事实。
下完这盘棋,名人讲评的时候,没有触及黑 121。
然而,一年后,名人在《名人围棋全集》一书中的《下棋选集》的讲评里,明确地写道:“现在黑 121抓住了有效的机会。”“要注意:如果犹豫(即在白下扳接之后)黑 121就失效。”
名人是这场棋的对弈者,他这样承认了,也就没有问题了吧。名人发怒,是因为这一手当时出乎意料。他怀疑大竹七段的用心,也是因为在气头上产生了误解。
或许是名人自愧无能,才特地在这里提及黑 121的吧。但是,《下棋选集》出版时间,是在告别赛结束一年之后,且是在他去世前半年,因此可能是他回想起大竹七段走黑 121成了话题,才自觉现在必须平心静气地承认这手的吧。
大竹七段所讲的“早晚”,是否就是名人所说的“现在”呢?对我这个外行人来说,这个问题尚是一个谜。
三十九
为什么名人会下 130这一败着呢?这似乎也是一个谜。
名人下这一手,考虑了二十七分钟,是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四分下的。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思考,走错了棋,虽是偶然,可他为什么不拖延一个小时,留待午休以后再走呢?我为他感到惋惜。大概离开棋盘,休息一小时,他会走正着的吧。也许他是被过路的妖魔缠身吧。白的时间还余下二十三个小时。拖延一两个小时是不成问题的。名人不把午休当作战术使用。黑 131却碰上了午休。
白
130,像是回马枪的一手。大竹七段也说是“被回马枪击中了”。吴六段也解说道:“这里是微妙的地方,就是说,黑
129断,白下 130,包含了生效的意思。”对黑子的断,白子也并没有忽略,双方处在紧张的对峙局面,一方稍有松懈,就会被另一方当场击溃。
在伊东重开对局以来,大竹七段不断推敲,兼任不拔,慎重而稳健。黑子昂扬的力量终于爆发了,那就是黑 129的压轴一手。我们对白 130的疏忽,不禁大吃一惊。七段大概没有胆寒吧。倘使白吃掉右边的黑四目,黑就会长驱直入,踏破中央的白地。七段对白 130置之不理,从黑129 位长到
131位。果然,名人以白 132回手,应付中央的激战。白130如果不脱先应那就好了。
名人讲评时,叹息地说:
“白 130是败着,这一手匆忙下在'17。九'位上,正是给黑的回答。比如黑在'17。八'位上应着,那么白 130就是正确的了。这就是说,黑即使接着 131长,白也不必考虑黑'16。十二'位上,可以在'12。十一'位上悠闲自在地准备着。此外,即使看到什么变化,局势要比棋谱复杂得多,是一场极其微妙的争夺战。接受了黑 133以下严酷的侵入,这正是白子的致命伤。后来虽然力争平息,但狂澜既倒,无法挽回了。”
决定白子命运的一手,可能反映了名人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破绽。白130 既像是很厉害的一手,又像是很有余味的一着。我是外行人,我当时认为名人继续防守,这是他企图出击的一手,同时也是他忍无可忍,暴躁起来才下的一着。据说,如果是白对黑下这一手就好了。这白 130败着,不至于是名人今早对大竹七段封盘的愤怒的余波吧。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就算名人本人,也无法了解自己命运的波澜或过路妖怪的魔力。
名人下白 130以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悦耳的尺八声,多少缓和了棋盘上的风暴。名人侧耳倾听,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
“从高山俯瞰谷底,瓜儿和茄子的花盛开....初学尺八首先要学这个。有一种乐器比尺八少一个洞,叫做竖笛。”
轮到大竹七段下黑 131时,中间遇上午休,他沉思了一小时十五分,于下午二时一度抓起棋子,又“唉”地叹了一声,再次思考了一分钟才放子。
看见黑 131,名人依然把胸脯挺得笔直,伸长脖子,焦灼地敲打着桐木火盆的边。他一边敏锐地扫视了一下棋盘,一边默算着棋局。
黑
129断,黑 133再断白三角另一方,叫吃三子,然后直到黑
139,连续叫吃,挺进一线,发生了如大竹七段所说的“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黑子直闯白模样的正中央。我仿佛听见了白阵哗然溃败的声音。
白
140是直接逃脱还是吃掉旁边黑二子呢?名人不停手的扇着扇子,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
“不明白,都差不多,不明白。”
“不懂,不懂。”
但是这手意外地快,只花了二十八分钟。不多久,三点钟上了点心,名人对七段说:
“吃点蒸寿司怎么样?”
“我肚子不太好....”
“如果寿司能治好你的病呢,怎么样?”名人说。
名人走白 140,大竹七段说:
“我以为这一手就封盘呢,可是还能下....还能劈头盖脑地下,真吃不消啊。再没有什么比再下累人的了。”
名人一直进行到白 144,轮到黑 145封盘。大竹七段抓起棋子,刚要放下,又落入了沉思。这时刻,已到中途暂停时间。七段走出廊道封口,名人寂寥地环视了棋盘一圈,一动也不动。他的下眼睑微微发热,有些许浮肿。在伊东对局时,名人一个劲地看钟点。
四十
“今天能下完的话,就把它下完吧。”十二月四日早晨,名人对工作人员说道。上午对局时,他也对大竹七段说:
“今天下完它吧。”
七段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忠实的观战记者,一想到这盘长达半年之久的棋最终将在今天结束,心情也就激动起来,而且,名人败北,早已是尽人皆知。
还在上午,七段从棋盘前站起来走出去时,名人望了望我们说:
“都下满了,没地方可走了。”名人轻柔地微笑了。
今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名人把理发师叫来,将头剃得光秃秃的,活像个和尚。原来他把住院时留的长发梳了个分头,将白发染黑,才到伊东来。后来突然理成短平头,令人感到有点装模作样。不过,看上去仿佛洗净了什么东西,显得干净利落,光泽红润,返老还童了。
四日是星期天,庭院里也绽开了一两朵梅花。周末客人比较多,今天将对局室迁到新馆去。我经常在名人的邻室下榻。名人的房间安排在新馆的里首。头天晚上,二楼两间房子被棋赛工作人员占据了。就是说,不住进别的客人,以保证让名人安眠。大竹七段原住在新馆二楼,据说他身体欠佳,上下楼梯很是不便,昨天或是前天迁到了一楼。
新馆正面朝南,庭院宽广,阳光直落在棋盘近处。等待启封黑 145的过程,名人也歪起脑袋,紧锁双眉,直视着棋盘,显出一派严峻的神态。大竹七段大概已经看到胜利在望,落子也快了。
眼看进入收官阶段,棋手的紧张状态同布局或中盘时也不尽相同。神经也过敏了,探出身子的姿态也更增添了可怕的色彩。恍如尖利的短刀在交锋,呼吸急促起来了。简直是智慧的火花在闪烁。
要是一般棋赛,最后一分钟大竹七段大可下百手,勇猛逼近。可这盘棋还有六七个小时,时间从容,一旦进入收官阶段,竞争的神经就像顺着急流而下,一泻千里。好像自己在催促自己,往往不由得把手伸进了棋盒里,但又忽然陷入沉思。连名人也一度抓起棋子,久久地犹豫不决。
看到这种收官,使人产生一种美感,恍如看到了灵捷的机械、快速的计算机飞速地运动着,而且秩序井然,令人愉悦。岁说是弈战,却以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加上棋手目不他视,更增添了美感。
黑从 177到 180左右,大竹七段本人也思绪沸腾,心荡神驰。他那张丰满的圆脸,活像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也许是进入了心旷神怡的艺术境界,显出无法形容的美吧。他似乎没想起肚子不好的事。
这之前,大竹夫人或许担心不便呆在房间里,她一边抱着桃太郎般的漂亮婴儿,一边从远处继续望着对局室。
从海那边传来的汽笛长鸣声,刚刚停息。名人下白 186时,冷不防地抬起脸来,冲着这边,和蔼可亲地招呼道:
“空着呐,位子空着呐。”
今天,小野田六段在秋季升段赛结束后,也前来列席观战。此外,还有八幡干事、五井和砂田两位记者,以及《东京日日新闻》驻伊东的通讯员等。这盘棋的工作人员,也都聚拢过来观看接近尾声的终盘。贴邻的另一个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的就站在隔扇后边。名人向他们招呼,请他们进来观摩。
转眼间,大竹七段的佛脸又变得昂扬起来了。名人短小的身躯却显得特别高大,安稳坐着,一动不动,把四周都镇得寂静无声。他一味默算着。七段一走黑 190,名人便耷拉下脑袋,猛地睁大眼睛,把脚伸了出去。只听见扇子急促扇动的声音。黑走了
195便午休了。
下午,将平日的对局室迁到旧馆六号室。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鸟儿不停地啁啾啼啭。棋盘上点了灯。一百瓦的灯泡太亮,用了六十瓦的。在棋盘上隐约地投下了棋子的阴影。这是最后一天,旅馆主人别具匠心地装饰了一番,壁龛的画轴也换上了川端玉章的双幅山水画,摆设了骑着大象的佛像,旁边摆着一盘盛满胡萝卜、黄瓜、西红柿、香菇、鸭八芹的供品。
我曾听说决胜时,都像这盘棋那样,临近终局竞争残酷得目不忍睹。可是,名人却不动声色,光从态度上,是看不出名人失败的。约莫从第200 手起,名人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潮。他第一次把围巾摘了下来,笼罩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氛,然而他态度却泰然自若,巍然不动。黑 237结束,名人神态平静了。在这沉默无言、胜负已定的一瞬间,小野田六段说:
“是胜五目吧?”
“恩,是五目....”名人喃喃地说罢,抬起浮肿的眼睑,也不想再清点,就确认了胜负棋子。终局是下午二时四十二分。
翌日,名人叙述完对弈者感想之后,一边微笑一边试着清点,说:
“我没有清点棋子,是五目,不过....据估算,大概是六十八对七十三吧。实际上,一清点会更少。”结果是黑五十六目,白五十一目。
黑靠白 130败着,产生了五目之差,这在破白模样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白 130之后,约莫在 160左右,不觉疏忽了“17。十八”的先手断,以至失去了名人所说的“多少缩小一点败差”的机会。这样一来,即使存在白 130败着,也是可以将差距控制在五目以内,三目左右的。假如没有白 130败着,就不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这盘棋的胜败将会如何?黑子会输吗?外行人是不晓得的。我不认为黑子会败下阵来。我看见大竹七段面对这盘棋的精神准备和态度,几乎相信:即使白吃掉几个子,黑方也是会取胜的。
话又说回来,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是一位首屈一指的棋手,怎么竟能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坚持到迫使拼死盯住他的对手,基本上失去先手的作用呢。这不能不说是精湛的搏斗。名人不是利用黑子的恶手,也不是让白子施展对策,而是他亲自引导到微妙的一决胜负的局面。然而最后可能是由于他对疾病的不安,耐性不如对手,这才失败了吧。
“常胜名人”在告别赛中失败了。
一位弟子说:名人主张,一般对占第二位的人,就是仅次于自己的人,才全力以赴。
名人会不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姑且不说,但是名人毕竟是终身实行了这个信念的。
终局次日,我从伊东返回镰仓的家,已等不及写完这篇长达六十六天的观战记,就像要从这盘棋中解脱出来似的,我也到伊势、京都旅行去了。
听说名人依然留在伊东,体重也增加了一公斤多,计有四十一公斤了。还听说他携带了二十盒棋到疗养所去慰问伤病员。昭和十三年底,温泉旅馆开始用作伤兵疗养所。
四十一
虽说是告别赛的第三年,但那是正月的事,实际上是过了一年多,名人的内弟高桥四段在镰仓私邸教授起围棋来。升学那天,名人带着弟子前田六段和村岛五段出席了。这是正月初七,我又同阔别许久的名人相会了。
名人勉强下了两盘练习棋,显得吃不消的样子。仿佛手指也夹不住棋子,放棋子也是轻轻的,没有声音。下第二盘时,他有时显得呼吸困难,眼睑有点浮肿。虽然是朦朦胧胧,我回想起了名人在箱根的情景,感到他的病没有痊愈。
今天名人是同业余棋手练习,不怎么引人注目。可是他还是很快就沉湎在忘我的境界之中。到了要去海滨饭店吃晚饭了,第二盘以 130结束。这是以很强的业余初段为对手的,胜了四目。黑子的棋风是从中盘出力,这盘棋成了破白模样,白显得薄了。
“黑子不是下得很对吗?”我试探性地询问了高桥四段。
“恩,黑子胜了。黑子厚实,白子处境困难啊。”四段说。
“唉,名人也恍惚了,与过去不同,他变得脆弱,真的不能在对弈了。就是从那次告别赛之后,显然衰老了。”
“是显然衰老了。”
“是啊,最近整个人成了老头儿....要是那盘告别赛取胜了,他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吧。”
在海滨饭店临别是,我同名人相约:
“改天在热海再见。”
名人夫妇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鳞屋旅馆的。这之前,我住在聚乐旅馆。十六日下午,我和妻子两人到鳞屋旅馆拜访了他们。名人马上拿出棋盘来,和我下了两盘。我的将棋棋艺不高,不是他的对手,提不起劲来。他让了两子,我还是不堪一击。名人再三挽留我们“去吃晚饭,边吃边谈”,我说:“今天太冷,就此告辞了,下次找个暖和的日子,陪您去'重箱'或'竹叶'吧。”
这天,雪花飞扬。名人喜爱吃鳗鱼。我回去后,名人洗了个热水澡。据说是由夫人从后面将手伸进他的双腋,搀扶着帮他洗的。不多久,名人就寝,觉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难。第三天黎明之前,与世长辞了。高桥四段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噩耗。我打开挡雨板,太阳还没露出脸来。我想:是不是因为前天我们造访名人,影响了他的健康呢?
“前天名人那样挽留我们一起吃晚饭,可是....”妻子说。
“是啊!”
“名人夫人也那样挽留,可我们还是坚持回家,我深感内疚啊。他们早已吩咐女佣准备好了的呀。”
“这我知道。不过天气很冷,我担心名人的身体....”
“他会不会这样理解呢?....他特地准备好,可是....他会不会责怪我们呢?....他是真心诚意地款待我们,不想让我们回家的啊。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呆下去就好了。他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他是很寂寞的。唉,不过,他总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天很冷,可他仍然送到门口。”
“不说啦,都已经....讨厌,真讨厌。人是会死的,讨厌啊!”
名人的遗体当天运回了东京。从旅馆正门运到汽车的时候,用棉被裹得很小很小,简直像没有尸体一般。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待着汽车出发。
“没有鲜花啊。喂,花铺在哪儿,快去买点鲜花来。车子马上就出发了,赶快去....”我吩咐妻子。
妻子跑步回来。我将花束递给了夫人,她正坐在名人的灵车上。
(1951-1954) 叶渭渠 译